江儿仗着张氏,一时还来劲儿了,嘴上放炮仗一般说个不停:“姑娘,不是我说你,你也是大姑娘了,这外人的信怎么能收?不如婢子拿去给你烧了。”她想了一想,道:“不能烧了,里头还不知有些什么东西,不如婢子拿去给史管家,请他定夺好了。”
霍青棠坐在椅子上,一个字也没说,江儿越发放肆,伸手去拿小几上的信。石榴见状,连忙去拦,江儿眼看就要揪到信,一声脆响,江儿一声尖叫:“啊!”石榴回头一看,这丫头的胳膊折了,江儿面色发青冷汗连连,青棠瞥她一眼,声音不辨喜怒,“出去。”
大姑娘身边的丫头江儿的胳膊折了,有人去问她,她也只是摇头,说不出什么话来。江儿受伤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史顺告状,史顺说:“你以下犯上,大姑娘打杀了你都不为过,如果你想回扬州,我寻个人牙子将你卖回去。”
这话传出来,宅子里旧日的仆人都说史管家变了,性情变得刚硬了,也更不留情面了。大家开始议论史管家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有人说是从大姑娘生病以后,有人说是新帝登基以后,有人啐一口,低声道:“你们知道个屁,大姑娘是想让璎珞姑娘和史管家做一对儿的,后来璎珞姑娘不同意,哭着嚷着不嫁,后头又跟了张大奶奶回扬州,史管家心凉了,这才变成了如今这模样。”
“你怎么知道?”
那人道:“张大奶奶来之前,有一日我路过大姑娘的屋子,听见里头有哭声,我在外头瞧了一眼,就是璎珞姑娘跪在地上哭,啧啧,那模样,伤心极了!”
“不对呀,璎珞姑娘哭成这样,那大姑娘不管她?”
那人又道:“怎么不管,大姑娘还吩咐烧水给璎珞姑娘换洗,怎么不管了?”
众人在这头聊当日的是非,那头史顺问青棠:“姑娘,江儿的事该如何处置?”
青棠神色恬淡,只道:“送她回去也不妥,你另外给她寻个差事,她话太多,留在里头怕要坏事。”
史顺点头,就要退下,走到门口,脚步又停了。他说:“她,她怎么样了?”
青棠瞧过来,史顺也变了,一夕之间,似乎当日那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就长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了。见青棠没有做声,史顺转头要退出去,后头说:“她很好。”史顺脚步顿了顿,又点了点头,最后迈步出去了。
冬月的寒夜,石榴进来给青棠燃炭盆,青棠不喜欢屋里烧炭,也不爱用暖手炉,石榴只得将炭盆子摆在外间烧,烧旺了再把被褥架在高头烤一烤,免得被子里太冷,待青棠睡着了,石榴会在墙角燃个盆子,只恐青棠冻着了。
石榴披着衣裳,轻手轻脚的,往炭盆里添了霜炭,再摸黑端到内室的墙角下,结果青棠的帐子垂着,窗子却开着,一阵风呼过,吹得帐子鼓鼓瑟瑟,石榴走到窗边,外头倒勾着一弯银月,她哈一口气,原来都到下半夜了。趁着月色,她转头看了床上一眼,帐子已经被吹开了一个大口子,石榴跌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帐内无人。
青棠穿一件浅碧色绣夹竹桃的大长斗篷站在珍珠巷口,入了夜的珍珠巷,鸡鸣狗吠之声都暗下来了,只有偶尔传来夫妻间的夜语之声。她敲了敲门,里头燃了灯,云娘穿戴得很整齐,显然也在等她。云娘声音很是疲惫,她让开一点,低声道:“你来了,进来吧。”
青棠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安静,里头传来沉沉的呼吸声,青棠道:“我们就在外头说。”云娘看里头一眼,锁好了门,说:“我们去街角。”
天还暗着,那豆腐脑摊子竟然开始摆放桌椅准备出摊了,云娘与青棠在小桌上坐下了,那老板娘显是已经认得了这两个喜欢半夜出没的大姑娘,当下也不多问,只道:“甜的咸的?”
云娘回:“一碗甜的,一碗咸的。”
青棠说:“都要甜的。”
那老板娘回一句:“今儿可没有枇杷止咳了,要咳嗽了,只能喝白水啊。”
青棠笑道:“放心,我今儿不吃您的枇杷。”
豆腐脑端上来,热气直往人脸上蹿,云娘有些怏怏的,那老板娘见了,笑说一句:“平日里精神好的能打死老虎,今儿是怎么了?”
青棠里头搁的不是白糖,是姜和糖一起熬化了的姜汁水,青棠吞一口下去,姜汁泛着甜腥味涌到喉咙,她抿着嘴,生吞了进去。那老板娘端了一碗热茶给她,说:“慢些吃,多吃几口就惯了,惯了就不咳了。”
见青棠真的吞了下去,云娘蹙着眉头,说:“你真的吃了?快别吃了,那高僧不是说你不能吃甜食吗,快别吃了啊。”青棠喝一口热水,道:“没事。”
云娘的鼻尖和眉头都皱成了一团,青棠拍拍她的背,“我这里有银子,我们去请苏州最好的大夫来,苏州如果没有,我们去南京城,南京城肯定有好大夫,最好的大夫。不如明天就去,对,天亮就去。你别太忧心了,好吗?”
云娘调羹搅散了一碗豆腐脑,她手里捏着调羹,眼里落下泪来,“没用的,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看过了,说......说,说他不行了,要治可以,要用人参吊着命。还......还说要以七明芝入药,我问遍了全城的药铺,都说此花珍贵,城内无处可寻。”
一滴晶莹泪水溅在陈旧的木桌上,水滴敲打桌面,分明又散开来,攀上了晨曦的曙光,月亮隐下去了,天那头似要迎来光亮。云娘拍下两个铜板,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青棠浅碧色的斗篷在浓墨的暗夜里沾了水汽,此刻斗篷上的毛边都湿成一团,云娘一手扶上去,只摸到刺骨冰凉。
“七明芝何处可寻?”
云娘侧头,“南京城后军大都督孟府。”复又叹一口气,道:“还有一个地方,钱塘蟾宫香坊。”
青棠用清瘦的指尖拢起斗篷,美极了的眉眼垂了垂,只道:“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由此进入下一卷,洪熙皇帝登基后...
☆、琴挑
来年的三月范明瑰就要出嫁了,进了冬月,书院的课程也松散许多,蹴鞠之类的室外课程一律都取消了,如今只得真正好学的学生还来上课,好些都已经缩在家中不愿出门了。范明瑰说:“我过完冬月就不来了,腊月里我得在家里绣嫁妆。”
明瑰的嫁妆有一半是范夫人在外头请绣娘绣的,还有一部分是家里的丫头们做的,最后剩下个盖头,说是一定要明瑰亲自动手,并吩咐了,谁也不许帮忙,否则就要撵出去。明瑰叹口气,道:“盖头我绣了有小半年,过几天就能从棚架上拿下来了,没什么要操心的。”
她话锋一转:“青棠,你嫁过人没有,我怎么觉得自己有些害怕呢?”这话刚说完,她自己又低头笑了起来,“看我,你怎么会懂这些,哎,你不懂。”
霍青棠低头在案几上的琴弦上挑了挑,几指滑过,这是琴挑,夏瓷从前头望过来,问一声:“你学会《琴挑》了?”
青棠点点头,夏瓷道:“那好,改天和你比试比试。”
自闵肇闵大人告老还乡,闵梦余闲时便多了一些,时常来指导霍大姑娘弹琴,闵梦余琴弹得好,学生也教得好,他话也不多,只道:“琴音低诉,日后若有不便宣之于口的话,一指琴音,尽够了。”
青棠问他:“上回那三株宝珠茉莉分别来自何处?”
闵梦余笑一笑,说:“救你性命的那株出自你的同窗,另有两株,则要多谢裴世子,他亲自去了一趟南京城,才取回来的。”
“南京城孟府?”
闵梦余瞧她一眼,笑道:“正是孟府,后军大都督孟微冬府上。孟府奇珍无数,据传府中池子里头养了几对天鹅,还有仙鹤。更有甚者,说孟府花园里头养着孔雀,雀鸟尾上落的羽毛都被府里的夫人们拿去制成了鸡毛掸子。”
说罢,他又笑一笑,“虽都是些传言,但孟家富贵是真的,南直隶无人不知,也无人肯出来与他比肩。”
裴墀下苏州是为上范家下聘,聘礼下完,早已离开了苏州,此刻拜托傅衣凌去找裴家世子,裴世子再去寻孟大都督,一番辗转,要寻到七明芝已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了。孟府这路不通,那么只剩下蟾宫香坊,青棠道:“伊龄贺哪里寻来宝珠茉莉?”
闵梦余纠正她指法,道:“他是前朝贵胄,家底不薄,寻来什么稀珍不足为奇。”
青棠摇头,“苏州城来回几个人,能藏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