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传说西洋的洋人们甚么都干的了,火车蒸汽呜呜跑——他们还叫个女王执政,真不像话!和那商行一样的不像话!嘿!选个女人当行长,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一个油头大肚子的小经理说。
油腻男人旁边的直褂男人抽口细烟,干笑两声回:“瞧您介不是见识短了嘛——那蒸汽火车呀,咱也有啦——正所谓学洋人的用洋人的,叫个聪明叫个明白!嗨——您去过天津卫没呀?”
油腻男人叫他笑话的脸红红白白,刚要反驳,腾的从凳子上跳起来一歪身子,就叫个抱着烟盒赶路的小丫头撞了膀子。
这人啊,都有个恃强凌弱的本性。
见了比自己强的,酸倒是会酸,拎出来见了头脸,便是屁话不敢放,毕竟放饭有恩,要吃人嘴短。
可他们若是见了弱的,便要虚张声势的踩两脚,至于踩这几下能不能踩死,能踩到什么份儿上,倒是一概不关他们的事。
油腻男人登时便攥住那黄毛丫头的胳膊,给她推了个踉跄:“好没眼力见的——不长眼睛罢——这大马路宽又广,你非要撞在我眼前——撞了我可还想跑!赔钱!”
那丫头瘦骨嶙峋的,穿件破洞多补的花衫子、长裤子,叫他这么一拽,抱着烟盒摔了个实实在在,烟盒倒了一地,几个和事佬蹲在憩虹庐散座上喝了一上午早茶,正愁着没地儿磕牙,便瞧了热闹抽着旱烟过来劝。
“小丫头可怜喔——侬家里头几个姐妹——都来阿拉沪市讨饭啦?”
那丫头卖了月余的烟草,便是不会说话也学会了几分交际,甚至学会了怎么在异性面前卖弄几分长不开的可怜:“跟俺大哥一起来哩,俺大哥去海那边做工去哩,走的商行的大船!那船可大!可气派哩!”
“大哥什么时候回来?不晓得”
“老爷您行行好!您真是多好的大老爷!一身通天的气派,看着就是有造化的!您一看就是个体面的大老板!”
小丫头抱着几个烟盒趴在地上给撞到的大老爷赔罪,手里麻利的数烟盒,怎么都数不全。
油腻男听了几句吹捧,心气方才好转了些,他拍拍裤腿儿,说赔偿新衣服的钱罢了,一大晌午叫他白白挨人看笑话,揪着那丫头又索要撞人的神经损失便来。
待她再想抬头叫和事佬求助的时候呢?和事佬们早就捂着鼓鼓的袖子摇摇摆摆的走远了——喝了早茶行了善,也算救济了乡下来的穷人啦!
嗨!管他德先生赛先生来不来,咱乐于助人的本性不能丢哇!
骨碌碌的汽车轮子压着沥青路一路小跑着,粗圆的排气管道呼哧呼哧的喷着煤油味儿的尾气,这汽车也像个人似地,剧烈运动了后便要大喘气,喷几口唾沫。
你紧紧的捏着手里的手包,捏到指骨泛白,秘书坐在前头吩咐司机,他胆子小的不敢直视你,只好耷拉着脑袋又强撑着半截脖子数钱付银元。
梧桐香樟一棵棵透过玻璃映进你的眼睛,郁郁葱葱的颜色好像那七彩走马灯里的一盏灯,稀里糊涂的闪过去,你不用心看,看了也记不得。
吱嘎,车子一个急刹,停在了沪专大门口。
秘书打开车门请你下来,你迈步下车,拉低了帽檐,看女学生飘来飘去的蓝裙摆,看男学生鼻骨架着的眼镜框,看新人类手里攥着的旧早饭,看旧农民怀里捧着的新报纸。
真刺眼,你想。
那报纸上的油墨味就差点要冲进你的眼睛里了,你都不用凑近闻,想着那些就觉得隐隐约约有些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