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稷笑了笑。她转过身,拍了拍客房门板,声音显然没那么温和:“十七郎,该起来了。”
王夫南几近一夜未眠,被她这坦荡声音一喊,霍地从床上坐起来,转瞬便下了床,因无履可趿,故光着脚走过去骤然拉开门。
许稷将他打量一番,视线从光着的脚丫到漂亮的脑袋逐次扫过,一处不落:“十七郎也去喝碗醒酒汤吧。”
“我要洗澡。”面无表情,下巴微抬,态度简直嚣张。
“哦。”许稷应一声,转过身吩咐跑来的庶仆:“给大帅备热水洗澡。”
“不用了,我洗冷水。”说罢霍地关上门,只留许稷与千缨及庶仆在外愣愣站着。
千缨陡然回神,指了那门高声道:“他还来劲了!好差劲!死旷男!”
说罢倏地拽过许稷:“不管他,时辰不早了,你吃过早饭还得去县廨呢。”
这早饭除了多备一份,与平日里并无什么不同。但许稷如常吃完早饭却不着急走,旁边千缨问道:“今日不是旬假啊,你不去县廨吗?”
“今日要去城北。”
“去城北哪?”千缨闻言一愣,“可是好远,你晚上还回来吗?”
“若赶得及便回来,你不用等我太晚,到时辰便先睡。”她说着起身,又转头与庶仆妻道:“替我包两块蒸饼吧。”
千缨忙说:“光吃蒸饼如何够的。”又赶紧跑去厨舍,亲自打点许稷外出要带的饮食。
恰这时,王夫南穿戴整齐地进了堂屋,甫坐下来,庶仆便将醒酒汤端过去,他接过饮完,这才开始吃早饭。
许稷因要等千缨来,便干坐在这,看着王夫南吃。
他的唇形非常好看,吃相也不错,干干净净,是有教养人家养出来的孩子。许稷老气横秋地想着,不自觉就走了神。
而王夫南忽抬了头看她一眼,目光也是落在她唇上,昨夜旧事便翻涌上心头。他想起那未能深入的亲吻,怀念那柔软潮湿气息交融,便更深体会到伸手可及却不能拥入怀的遗憾。
他敛神吃完早饭,千缨也终于将许稷外食准备妥当送了过来:“我听说城北挺荒的,你要当心哪。”
“没事。”许稷拿过食盒去取马,王夫南也跟着一道去。
至马厩,许稷一边解拴绳,一边道:“十七郎若今日无事,与某去趟县北可好?”
“你要去那做什么?”
“去了再说罢。”许稷翻身上了马背往外去,随即便听到了跟上来的马蹄声。
两人马不停蹄地抵达高密北乡,已至下午。
勒马停下,满目水泽,衬以蓝天,竟有无边际之感。
许 稷收回目光,不徐不疾道:“高密境内河流皆是从南流到北,南来之水滞留此地,城北便成水乡。”说罢自袖中取出高密城布局图:“这片土地一日未能用起来,北 乡就只能维持人少荒芜的现状。近年虽常有战乱,高密人口却逐年增加,外来客户也越发多,加上朝廷有意削减兵员,更多军人仍要回归土地。长此下去,高密土地 紧缺的矛盾只会更突出。”
她下了马,王夫南亦跟着下马。两人沿河道而行,王夫南开口问:“除土地紧缺的原因外,还有何理由令你动了这念头?”
“漕运。”
王夫南闻言不语,他大约能猜到许稷心中盘算。许稷与早年的一位名臣作风极像,不论在哪里为官,不论是升官还是贬职,总愿以一双手为百姓造更多福祉。得父母官如此,此乃百姓之幸,却也透着局限。
他沉默不语,许稷遂问:“大帅认为可行性有多少?”
王 夫南停住步子,远眺道:“你想将高密北乡之水导出,需人工开挖河道,必然要动用民力。我不怀疑你用民力的本事,依你之前的治绩看,你或许能将民力用得很 好,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任期不过三年,再多也不会超过四年。而开挖河道不是小工程,耗时自然不会短,或许工程还未结束,你就已离开了高密。你走之后呢? 倘若下任能力不够或干脆不作为,这就会是个烂摊子,且会比原先更糟糕。”
他句句戳中许稷所担忧的部分。有时很想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可需顾及的事却太多太多。
“太 平年间不惧工事,但如今并不太平。”王夫南继续往前走,“往外看,西戎边患一直都在;西南边也蠢蠢欲动,且扰边行径较之西戎更为恶劣;往内看,北方藩镇眼 下是平息下来了,但只要财权、兵权、政权都还在节帅手中,便始终是隐患;南方藩镇看着温顺,实际上只要朝廷一松手,兼并也在所难免。”
最怕到头来强藩并弱藩,举国混战。
他言声平淡,面色却不如先前那般轻松。
有些话都是不愿与同僚说的,但他愿与许稷说,这信任来的莫名其妙,但格外理所应当:“按说天下暂安,理应休养生息弥补这些年来的长久巨耗,但朝中已复起奢靡之势,对地方的盘剥只会变本加厉。你到高密之前也该知道,许多地方杂税多得惊人,惹怒百姓,后果会很不堪。”
王夫南说着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掷进水泊之中,转开话题:“既然水多,就用水之利不好吗?”
他说着看向她,眸光明亮。许稷微蹙眉,转头看向这广阔水域,若有所思。
湿地湖泊,自然也有可用之处。
行了将近一天,日薄西山,两人皆是饥肠辘辘。许稷拿来千缨准备的食盒,寻了草地坐下来开吃。而王夫南也在对面坐下来,瞥了一眼她的食盒,没有说话。
千缨替她准备得十分周到,其中用心是一眼即可辨的。
许稷很节制地吃着,也不说要分给他。早上她看他吃,眼下则轮到他看她吃,好像十分公平。
但她吃了一半便不再动筷子,食盒推给王夫南:“十七郎要吃吗?”
王夫南接过来,将剩下一半吃完。
千缨若知道了恐又想杀了他吧,他收拾食盒时不禁想。
因实在太晚不便折回,许稷便打算宿在城北馆驿。可到了馆驿一问,却说只剩下一间空房。那伙计见他二人犹豫,便道:“二位官人宿一间不好吗?还省钱嘞!总不至于一个宿客房一个宿柴房吧!”
最终许稷开口说:“宿一间。”
“好嘞!”伙计拎着钥匙就带他二人去,点了灯,并热情送上洗漱温水,道了些“祝君好眠”等话,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两人都困极,只因昨晚几乎都没有睡。
因是许稷付的房费,故许稷理所应当睡床,而另一人则只好委屈睡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