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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起居注 华飞白 4695 字 15天前

朱祐樘离开御案迎了过来:“怎么突然想到做冷淘了?”

张清皎笑盈盈回道:“这两日闲来无事读了些诗文,正巧读得杜子美(杜甫)这首诗,便勾起了我的馋虫。想到天候再凉些便不适合吃冷食,也没有合适的嫩槐叶了,我便索性趁机亲自做来尝尝了。来,万岁爷试试可合口味?”

见她从食盒里取出一小碗颜色碧绿的冷淘,朱祐樘勾起唇:“只有这么些,怕是没有尝够滋味便已经都入腹了。卿卿怎么不多做些,也好让我吃得更尽兴些?”

“槐叶冷淘到底性凉,不适合多食。万岁爷脾胃弱,尝尝鲜便足够了。若是觉得不错,等到明年我再给你做就是了。其实,眼下的时节,吃冷淘已经不算应季了,我便没有用冰镇冷淘,只放在深水井里湃了湃。”张清皎道,顺手斟了一杯暖茶,“先喝些温茶垫一垫,暖一暖胃。”

朱祐樘依言啜了一口茶,举箸细细品尝着自家皇后亲手做的美食,眼角眉梢都是温暖与幸福。这一小碗冷淘确实极少,吃得再优雅,也依然是三两口便没了。他颇有些意犹未尽,再望向爱妻时,眼底的沉郁也散去了不少。

“万岁爷这两日似乎有烦心事?”

身后传来香风阵阵,温暖的柔夷轻轻地按住了他的太阳穴,缓缓地揉捏起来。朱祐樘闭上眼,只觉得无处可去的恼意再度缓解了许多,无奈地道:“我本以为已经掩藏得严严实实了,却不料还是被你发觉了。”

“万岁爷怎会觉得,我察觉不了你的情绪起伏?开怀的你,愉悦的你,高兴的你,和生气的你,烦恼的你,忧愁的你——在我看来,是全然不同的。即使伪装得若无其事,我也有一双能发现真相的‘火眼金睛’。”

“呵……是我小觑卿卿了。”

“以后若再有烦恼,万岁爷大可不必瞒着我。毕竟,心里若有烦恼,唯有倾吐出来才会觉得畅快。我遇到烦心事的时候,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告诉可亲可信之人。因为她们不仅会开解我,指不定还能帮我解决烦恼。若是万岁爷遇到的烦恼是不怎么紧要之事,不妨与我说一说?便是我不懂朝政,说出来至少也能让万岁爷心里好受些。”

朱祐樘思索片刻,轻轻一叹:“确实不是甚么要紧之事,只是我一直左右为难罢了。卿卿一向聪敏,不如帮我分辨一二罢。”

原来,这几日让他深受困扰的是一封弹劾奏折,来自南京户部员外郎周从时。此人对宦官乱政深恶痛绝,提出必须免除那些不称职的宦官,并且追究他们的罪责。这句话倒也不错,朱祐樘也觉得迟早必须仔细考察外派出去镇守一方的那些宦官是否称职。但周从时却有更明确的目标,认为要将汪直、钱能、蔡用等人都绳之于法、重新审办。

汪直与钱能、蔡用都是先帝朝的奸宦,尤其是汪直,祸乱朝堂之害不亚于后来的李孜省。不过,由于汪直不满现状,渐渐掌控兵权且有效仿王振的嫌疑,加之当时东厂提督尚铭和李孜省的挑拨离间,先帝便逐渐疏远了他。饶是最终他失宠,先帝念及多年的主奴之情,也不过是将他贬为南京御马监罢了。

汪直失宠已是数年前的事了。可文官与言官素来记性奇佳,连被尚铭牵连的萧敬都屡屡受到弹劾,更不用提曾经横行霸道的权宦汪直了。周从时的一封奏折犹如星星之火,瞬间便点燃了言官们的热情。这些时日以来,弹劾汪直的奏折一直不曾断过,已经在御案上摞成了一座小山。

“汪直之罪,当年父皇已有评断,若是再审,难免有不敬父皇之嫌。”唯有对着自家皇后,朱祐樘才能坦然地说明自己的顾虑,“不过,以是非曲直而言,我也觉得,父皇对他确实过于宽宥。他的下场不足以震慑那些想弄权的宦官,于日后贻害无穷。”

自从处置完梁芳韦兴之流后,朱祐樘对是非对错的衡量标准便是《大明律》。汪直所犯之罪,虽不及梁芳事涉谋逆,却也并不是贬去南京御马监便能了结的。至少,同样被贬的尚铭可是去了南京孝陵司香,成了底层的小太监。汪直却依旧是大太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有了这样的对比,也难怪言官们按捺不住了。

“原来如此,万岁爷觉得于情于理汪直确实该严惩,却又不能轻易违背父皇当年的旨意,所以心里才一直无法做出决断。”张清皎略作沉吟,“若是不提其他,只考虑万岁爷的本心呢?万岁爷想如何处理此事?”

朱祐樘眯了眯眼,毫不犹豫地道:“重审,定罪。”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孝宗放过了汪直

这一点也一直被人诟病

但我觉得,他肯定有自己的考虑~

第174章 重审定罪

“既然万岁爷并不想放过汪直, 又何必苦苦守着父皇当年的评断呢?说句大不敬的话, 即使是尊长, 也会有感情用事的时候。当年父皇一怒之下将戴先生贬去了凤阳,万岁爷不是也将戴先生好好地接回来了么?这种举动,其实只关乎是非对错,与‘孝道’无关。”

张清皎不疾不徐地道:“父皇待汪直宽容, 应当也是因着心软之故。毕竟是陪伴他多年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若是此事确实有错, 又为何不能悄然更正呢?不必大张旗鼓地重新审判定罪, 只需锦衣卫与东厂处理即可。看在父皇的情面上, 断罪的时候也可稍宽容一二。如此, 既明面上顾全了父皇的宽容, 实际上也能让他得到惩罚。”

对于此世推崇的“孝道至上”,皇后娘娘时常会觉得很无奈。她从后世而来,自然并不觉得权威与尊长永远都是正确的, 都是不能质疑的。她所认同的“孝”,是合情合理的“孝”,而不是一味愚孝。但在如今的时代,对尊长的质疑在某种程度上便会被视为“不孝”,推翻尊长的评断也同样是“不孝”。而“不孝”的名声,连皇帝都无力承受。

正因为顾虑到“孝道”, 朱祐樘才会如此左右为难。否则,他大可不必将弹劾的奏折都扣在御案上,迟迟没有给出批复。早在瞧见周从时的奏折时, 他便已经立即朱笔批红,直接让人从南京将汪直带到京城,会同三司审理此事了。

“卿卿所言确实有道理。但父皇待汪直宽容,也不仅仅是因着心软的缘故,而是他的确在边疆立了不少功劳。当然,便是功过相抵,也须得仔细审理清楚,方能真正服众。否则,此事会一直成为言官们的心头刺,不仅影响他们对我的看法,更会影响他们对父皇的看法。”朱祐樘道,“过便是过,功便是功,必须分说明白,也须得借此给言官立一立规矩。不然,他们只会一味感情用事,弹劾任何人都不分是非证据。”

“倒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张清皎蹙起眉,“原来万岁爷另有考量。既然如此,不如将这些想法都告知内阁与六部,让他们来想出合适的解决之道?毕竟,这群重臣都是国朝中最有才学之辈,本便应当替万岁爷分忧解难才是。”

“他们亦是各有想法,未必会按我的意思行事。”朱祐樘摇了摇首,苦笑道,“那些个格外古板的重臣,与绝大多数言官没有任何不同,对内官都有偏见。若让他们来商议,一定会坚持要从重处置。”

“偏见是能够渐渐消除的,戴先生身为内官,不也广受群臣的尊重么?想必萧伴伴也是如此,只要行得正、坐得直,谁都无法说出甚么不是来。这样的内官越多,长此以往,文武大臣对内官的看法便会截然不同。”张清皎宽慰道,“就此事而言,我相信,真理愈辩愈明。只要有理有据,他们定然都会被万岁爷说服。”

朱祐樘垂眸思索良久,笑了:“卿卿说得是。与其自个儿一直苦闷着,倒不如让他们陪着我一同烦恼。说不得到了那个时候,我便不烦闷了,该烦躁不安的便是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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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帝后奉着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离开西苑,回到了皇宫内。随后,皇帝陛下便在乾清宫召开了以内阁、六部尚书以及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大理寺卿等重臣为主的廷议。廷议的主题,便是汪直之事的处置。

许是因着与先帝感情深厚,又许是体恤皇帝陛下的孝心,当年果断跟着万安一起赶走汪直的刘吉刘首辅红着眼眶表示:皇帝陛下真是孝心可嘉,倒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疏忽了。既然这是先帝的旨意,便无须再更改了。横竖汪直在南京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就由得他继续在南京养老罢。

吏部尚书王恕素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立即辩驳:即使重审汪直,也不意味着违背了先帝的旨意。顾全先帝之意,只需给汪直留下性命即可,他当年所犯的罪依然需要按照律法来审理处置。

众臣以他们二人的观点分为两派,争执不休,每个人都有理有据。皇帝陛下坐在御案后,微笑着看着底下的重臣们争得面红耳赤,反反复复评估衡量他的那些顾虑,将他的烦恼拆解成更多的烦恼,心底不由得神清气爽——

唔,卿卿说得有道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将自己的烦恼分享出去,让别人来替自己烦恼,怎么都会觉得松快些。朝廷里养着这群大臣就是为了给皇帝分忧的,他怎么能不好好地“用”他们呢?

一个时辰后,两派依然没有吵出任何结果。皇帝陛下道:“今日便到此为止罢。政务繁多,朕与众位爱卿都不能将时间与精力都耗费在此事上。明日此时,众卿再来乾清宫继续商讨。明日若没有结果,那便后日再接着商讨,直至众位爱卿都一致做出决定为止。”

争得精疲力竭的一群老人家遂行礼告退,观点不同的人互相对视的时候,眼底还留着一丝争吵的火气。廷议的内容悄悄传开之后,再也没有新的弹劾奏折飞进乾清宫,给御案上小山似的折子继续增添重量了。由此,皇帝陛下彻底没了烦恼,继续全神贯注于其他政事。

等到勤于政事的皇帝陛下几乎都已经忘了此事的时候,这群大臣才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将汪直、钱能、蔡用等人都带到京师来,由三司会审。此外,借由此事,他们提出,司礼监必须尽快拿出内官的考课之制以及惩戒之法。否则,宦官们犯了错多数时候都无法追责,这只会纵容他们继续作恶,劣迹愈演愈烈。

“这是件好事。”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也认同此事,“老奴已经仔细看过皇后娘娘着宫正司重新修订的宫规,觉得一条条都列清楚,反倒更容易给众人立规矩。不过,内官与宫人有所不同,职责涉及的方方面面也更广。老奴会尽快会同司礼监众太监,根据《大明律》与新宫规,制定考课与惩戒之法。”

“有劳戴先生了。”朱祐樘点头道,“将此事与整理内官名籍、划分清楚职责同时进行,说不得会更容易理清一些。朕倒是不急,一年半载之内,能将有品阶的内官的考课与惩戒之法理清便已经不错了。至于剩下的普通内官,人数实在是太过庞大,慢慢整理清楚罢。”

“老奴遵命。”

此时的朱祐樘反倒是不太关心汪直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了,毕竟对他而言,许多收获都比这回的审问结果更重要。诸如,遇到烦恼时,尽管与自家皇后分说,得到她的宽慰与建议之后,说不得便能想出解决之道;又如,若是自己实在难以处理某个问题,不如抛给群臣廷议,让他们左右为难,让他们苦思冥想……

至于“后宫不可干政”——他家皇后可没有干政,只是就事论事地开解他罢了。因此,他也不算是违背了祖宗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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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汪直等人被锦衣卫与东厂押解进京,关在诏狱当中。在他们入狱的那一天,怀恩便向皇帝陛下告了短假,领着一群司礼监的大珰们去了诏狱探监。

昔年呼风唤雨的权宦坐在诏狱里,蓬头垢面,与寻常的犯人没有任何不同。见到怀恩等人来了,汪直也只是嘿嘿笑了一声:“诸位别来无恙?啧,原来萧敬你还在司礼监里。戴义也是一直屹立不倒啊。戴先生便更是令人佩服了,起起落落之后,竟然还能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依旧简在帝心。呵,咱们当今这位万岁爷,可真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