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学,张煜特意待在位置上,手中握着一卷书,眼角的余光却瞟着那边角落里的两人。

程寻在书院几乎没和张煜说过话,她自然也不会想到对方留下来,是因为她的缘故。她取出自己准备好的资料,放在苏凌面前,小声道:“这是咱们二月份月测的题目。呶,算学的、经义的、法理的……”

有旁人在侧,苏凌也极老实守规矩。他点一点头,轻声道谢:“嗯,我先看一看,有劳你了。”

张煜在一旁佯做无意看了好一会儿,见那两人倒也没有任何逾矩之处,心里的反感别扭稍微减少了一点,但仍是不快。

今天程寻早早就收拾了东西回家去,然而还未到家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她一愣,看向斜刺里闯出来的少年。短暂的呆愣后,她很快调整好了表情,静静地看着张煜。

深吸了一口气,张煜微微抬了抬下巴,一字一字道:“你在书院读书也就罢了,离同窗远一些!”

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这话里的内容,程寻并不陌生。二哥也不止一次对她说过,但是两人讲话的口吻,大不相同。

程寻迟疑了一下,摸不准对方的目的,就没有作答。

张煜耐着性子,又强调了一次:“没听到么?不要跟同窗来往。”他顿了一顿,声音愈低:“表妹。”

程寻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什么?”

他怎么知道?他是何时知道的?

“我以前倒是小瞧你了,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女扮男装进书院,还扮成这样。”张煜轻嗤了一声,“我不赞成你这么做,但是你真想做,我也不拦你。只是你必须跟别人划清界限!”

他的态度甚是坚决,隐约带着几分居高临下。

程寻定一定神,口中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想,只要不是证据确凿,就先抵死不承认。万一对方是诈她呢?真的装不下去了,再采取其他方案。

“你——”张煜拧了眉,“你不用跟我装傻。你的事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那天亲耳听到,你们家的女仆唤你呦呦。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都是亲戚,我也要面子。但是你自己要老实自觉一点,不要惹我不高兴。”

她若听话,向他认错便罢。如若不然,他想他会再次考虑跟程家的亲事。

程寻瞥了他一眼,对他这种命令式的口吻极为反感。但是听他说,他会顾全亲戚面子,不会说出去,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抱紧了怀里的书,程寻低声道:“我不懂你说什么,但我在书院里,一向认真读书,和同窗们来往不多。若非如此,也不会正月月测第一,二月月测第二了。你能不能让一让?我要回去了。”

她在书院里,也只和苏凌走得近一些,但也仅限于学堂内外,而且苏同学还是和她一样的女孩子。她自认为规矩得很,没半分其他心思。近来,随着她学业的进步,连二哥都想着她如今一心扑在功课上,很少和她提起要她远离同窗了。如今一个外四路的表哥反倒拦了她,威胁命令。可偏偏她有“把柄”在人手,还必须得忍着。而且以后在张煜的视线范围内,她也要离苏同学远一些。

“……”张煜一噎,她竟然提到月测?!他知道她听懂了他的意思,否则不会强调“认真读书”、“和同窗来往不多”。

他一拂袖子,将身子略微侧了侧:“记住我说的话!也记住你自己的话!不要让我看见你和谁走得近!”

程寻身形微顿,没有说话,大步向家中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张煜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上回见她穿女装时,倒也婷婷袅袅,颇有几分弱柳扶风之姿。怎么换上男装,竟是这般模样?

程寻走得极快,回家后,放下书,直接去了父亲的书房,敲响了门。

一见到父亲熟悉的面容,她眼圈就有些红了,气愤、委屈、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她低低地唤了一声:“爹——”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程渊惊诧担心。

程寻定神:“张家四郎知道了。”父亲当初叮嘱她,若是给人知晓,第一时间要告诉他。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程渊瞬间就懂了。他皱了眉:“除他以外,还有谁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程寻将今日回来途中的事情一五一十对父亲说了。

程渊静静听完,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温声安慰女儿:“不用担心,这件事爹来解决。”

张煜在书院待了数月,程渊对其也有了几分了解,知道此人性子高傲,但绝不会做出有意坏呦呦名声的事情。

“嗯。”程寻点头,甚是信服的模样,继而又小声道,“不过他说,他不会说出去,只是要我远离同窗。”

程渊笑笑:“这么说倒也没错,咱们的约法三章里不是有要求你远离同窗吗?”

“我知道的,而且,我和同窗来往也不多。”程寻小声道,在心里补充一句,除了苏凌。

“好了,不要多想了。”程渊慈爱一笑,“我找机会和他谈谈。你回去看书吧,爹还想看你三月月测也拿魁首呢。”

“嗯。”程寻向父亲施了一礼,告辞离去。

程渊虽然安慰女儿不必担心,但到底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他知道这个时候,让“程寻”消失,让呦呦一直做回呦呦,是最简单、最彻底的解决方法。可是他去年才又答应女儿允许她在书院读书直到及笄,而且呦呦近来在经义上开窍,让他欣喜。他清楚女儿是真的喜欢在书院读书,不忍也不愿教她失望难受。

可惜呦呦是个姑娘,否则他真想看看,她究竟能走多远。

程渊令儿子程启唤了张煜过来,两人在书房谈话。他亲自给张煜斟了杯茶,两人相对而坐。他以长辈的身份,简单问起张煜在书院的情况。——自从张煜来到崇德书院后,程渊时常会同他说上几句。

环境、氛围,一切刚刚好。

犹豫了片刻后,张煜开口了:“姑丈,小侄有一事不明白。”

“讲。”

张煜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姑丈为何同意表妹进书院读书?书院里尽是男子。”

他对姑丈很敬重,不明白姑丈为何会同意如此荒谬的事情。

程渊双目微敛,轻轻叹一口气:“这你有所不知。”他轻声讲起了女儿在书院读书的缘由。——还是先前的说辞,为了母亲开心,易钗为弁,书院求学。

简简单单几句话,他就将女儿塑造成了一个善良、孝顺、聪慧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