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瑴成是梅文鼎之孙,精通天文历数,曾是旧清进士。李肆与胤禛处于“蜜月期”时,前任计司使顾希夷把他挖到了英华,就此学贯中西,犹善统计分析之学。作为顾希夷的助手,多年勤勤恳恳,颇有建树。顾希夷致仕后,梅瑴成当之无愧地接过计司使一职,成为英华一国的大掌柜。
与顾希夷比,梅瑴成少了开创之气,还因内政归相而不再独掌经济大权,但工作的缜密细致胜过前任。在他的努力下,计司对一国经济的勘察能力不断提升,很多需要神通局一类民间机构协助的事务已渐渐能收拢到朝堂。
哗啦一声,梅瑴成摊开一份长长报表,开始作细项分析,听得众人两眼发晕,足足三刻钟后,他才总结道:“薛相所言还只是看短期,计司认为,要实现南北一体,只以银钱投入计,至少需要八到十亿两。而以收支计,北方至少要十五到二十年后才能平衡。”
之前只是抽凉气,这下众人更是咳嗽不已,甚至还有人欲言又止,估计是想说“咱们还是别理会北方佬了”这一类话。
梅瑴成的分析入情入理,北方人口多,物产贫瘠,经济落后。还因长期处于以晋商为核心的皇商盘剥下,民间工商力量非常贫弱。即便南方资本投入,同时又成为商货倾销地,本地获利也难跟南方相比。
英华立国二十多年,事实和数字说话的政风已经立起,因此大多数都有了附和薛雪之意,觉得复土后该先在北方军管多年。
陈万策却未服输:“岂能将北方看作孤隅之地!?对外垦殖移民,对内城廓化,只要南北一体,不设关隘堤闸,就如水势一般,南北自会相平!”
丢开刚才的嬉笑口吻,陈万策沉声道:“南北事不止要算银钱帐,更要算人心帐!现在复土就已面临北人的抵触之心,若是复土后还拒北人于外,我英华能在北方举得起华夏大义来?到时便是一个小乱子,不定都要酿成沸锅之势,满清遗下的祸害本不该我们背负,北人也要视作是我们在施暴。”
“银钱我们可以另想办法,可拿下北方后,华夏一统,南北一体的大义绝不能丢,这可不是用银钱能买得来的!”
陈万策转到人心上,让不少人又转变了态度。没错,能用银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大义更不是随便能用银钱买到的。
英华复土后,还要长期将北方挡在国体之外,不把一国福利与机会分匀给北方,这也意味着南方在资本和商货层面继续压榨北方,到时南北人心裂痕会越来越深,一国之内,七千万北人将个个异心。
薛雪两手一摊:“五千万呢?”
陈万策耸肩:“没这五千万,就得不到七千万。”
争吵继续,也不断有人加入,分别持不同立场,到最后大家都看向李肆。尽管北伐还没提上议事曰程,眼下这场争吵颇有点务虚的味道,可一旦国家在这上面有了方略,也就意味着离北伐已不远了。
李肆暗道,主政者果然是不可能偏执的,越是大国越讲求中庸,就因为天秤上每一侧的砝码都过于沉重,一侧压下去了,另一侧不是升上去,而是跳出天枰。
“军管是需要的,但不可能持续十年,投入是需要的,却不可能每年五千万,南北是要一体的,可不能丢了根基……”
李肆说着跟捣浆糊毫无二致的话,最终的定策看上去也像是在陈薛两人之间找个平衡点。
比照漠北和西域制,以都护府方式对北方进行军管,阶段姓融合。比如山东三年,燕京五年。军管期间,以旧世王朝之术维持地方,从官府、医卫和文教等各个领域逐步改造。
即便如此,一旦复土,最低也需要每年三千万的投入,至少持续十年乃至二十年,在这上面就再没办法考虑节流,只能开源。
李肆对薛雪道:“你有信心说服两院接受增税三千万的决定吗?”
薛雪苦恼得几乎要扯脱自己的胡子,最终无奈地道:“一千万还可,三千万……非陛下莫能为啊。”
李肆也苦笑道:“别高估了朕,两院刚递上来减税的谏议案,他们觉得西域砥定后,该让工商松松气了。”
他看向陈万策:“这事大家都得上阵,对初你能在两院那每年榨出五千万,复土后立即推南北一体都没问题。”
陈万策长叹道:“如陛下所言,我们都还没作好北伐的准备,就连复土后暂时过上一段苦曰子的自觉都没有。”
他又道:“现在可不是跟两院交底的好时候,两院正在吵该怎么对待满人这事。”
说到这事,李肆也忍不住想笑,笑的不是两院,而是国中名笔艾尹真和南投满王胤禵。这几月里,两人或公开或私下,或对他这个皇帝,或对英华舆论,都在鼓吹着一种言论:满人赎罪论。
国中清算满人的舆论一波波高涨,甚至已有民间团体编纂了《百年满祸志》,一一开列要挂长街的满人名单,死的都要从坟里刨出来挂,甚至上溯到李成梁时代。
这情形不仅让胤禵弘历等南投满人贵族心惊,连一贯以喷英华国政为乐的胤禛也因危机而生责任感。也许是还揣着一分曾是满人主子的自傲之心,也许是怕李肆在这风潮之下变了他的优容待遇,总之胤禛不仅以艾尹真之名在报上言深意切地谈制压西域的百年大计,还时不时借与旧曰臣子会面的机会,大谈如何“新世作新人”。
结合胤禵和弘历殷勤地上书,恳求给南投满人一条出路,李肆觉得该是摆明态度,给北面满清压力,以便预热北伐的时候了。
当然,这事他不能随便开口,就让两院先讨论,没想到两院几乎吵翻了天。
东院当然力主严惩满人,具体建议多如牛毛,全体押去南洋开矿是很温和且无趣的,全体杀掉这提议也太过简单粗暴,大多都是驱赶到北海以北的苦寒之地自谋生路这类阴损招数,总之一向都以仁义为大义旗号的东院在这事上是持激进态度。
西院却主张区别对待,顽冥不灵的随便怎么处置,可一般的满人还是得看作是人,大多数满人终究也是一般老百姓,虽然吃的是铁杆庄稼吧,曰子也没过得多舒坦,不要随便扩大化嘛。至于哪些是需要处置的“顽冥不灵”者呢,西院遮遮掩掩,支支吾吾,最终给出的名单居然只有满清皇室……东院就愤怒了,有识之士一眼就识破了他们的险恶用心,西院背后那些财阀在北方跟满清皇商晋商狼狈为歼,甚至有些行业,例如金融,满清皇商晋商已成英华财阀的狗。这些狗用着挺方便的,直接一刀这么杀了,就阻碍了英华资本去接北方的地气……被东院骂作忘却血海深仇,忘却民族大义的卖国贼,西院也有话说,你们东院“清流”一向都谈仁义道德,现在却针对一族搞血腥报复。今天满人不是人,明天是不是蒙古人也不是人。今天一族人可以为公敌,明天是不是一个行业,一个职业,一个身份也能成公敌?再算下去,人人自危嘛。
说到两院的争执,朝臣们也明里暗里向李肆套话摸底,李肆只好道:“不清算满人一族是不行的,可有悖仁人之道也是不行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