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沉默片刻,道:“我去问问她。”
万贞得到儿子平安醒转的消息,泪流满面,点头:“娘娘一生洪福齐天,孩子让她带也好。”
朱见深道:“可若让她带了,只怕以后皇儿就要被教得……”
万贞打断他的话,问:“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孩子平安,不就好了吗?”
朱见深默然,万贞看着昭德宫富丽华彩的宫殿,他们在这里相守了近十二年。在这个时代,若说什么地方能让她有“家”的感觉,这里就算是了。
可是这温馨而甜美的地方,如今她却已经不敢再踏进去一步。半晌,她才缓缓地说:“从此以后,我还住回东宫的小院去吧!我在那里看着你们,守着你们……只是……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朱祐樘想要真正平安长大,其实还有一条杜箴言已经验证过的通途。只不过她和朱见深一直避讳,她是无法接受,而他却是因为一旦他选了那个办法,就与她没有了相守的机会。多年来为了让她欢喜不离,他将后宫粉黛视若尘土,从来没有停留驻足。今天她提出分居的话,他下意识的拒绝:“我不同意!我不愿意!”
万贞涩声问他:“如果太后娘娘仍然不足以庇佑孩子,如果真的只有杜箴言那个办法,你不愿意,我又已经断绝了生育可能……何况即便我还能怀孕,我现在也不敢再与你亲近,孩子怎么办呢?”
朱见深顿时沉默无言,他愿意倾尽所有,包括性命来成全她,并不以为苦,可儿子怎么办?他不肯答应分居,可是儿子的晕厥就在眼前,他也不敢不应。
两人在风雪中相对而无言,一颗心像是被凛冬的风雪冻木了似的,没有疼痛,也没有知觉,甚至连悲伤都变得奢侈。半晌,她才道:“这世间的有情人大多因恨离别,而我们是因为爱才离别,已经胜过无数怨偶,难道不是件幸事吗?”
朱见深抬手抹去眼泪,低声道:“可这样的幸事,我宁愿此生不得!”
周太后听到儿子答应让她抚养孩子,便命人抬了暖轿进殿,带了孙子登轿。朱祐樘从被风吹开的暖帘中看到万贞满身积雪的站在庭中,大吃一惊,问:“妃母怎么了?皇祖母,是不是您因为我晕倒就罚了她?”
他虽在宫外长大,但李唐妹知道他必会回宫面对复杂的情势,在教育上一点也不敢松懈,周太后与万贞的不和,是重中之重。所以他一见到万贞吃苦,就下意识的以为是周太后罚了她。
周太后摇头:“祖母没有罚她,也罚不了她,是她在罚自己。”
朱祐樘连忙揭开帘子,冲外面的万贞喊:“妃母,我没事儿!御医也说我没事儿!您别担心,我好着呢!您快进屋暖和,别冻着了!”
这孩子还不知道,世间最可怕的伤病,不在于医生已经看出了根由,知道了其中的可怕;而是医生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觉得一切安好。
万贞微笑着点头,道:“好,我就回屋暖和,你快把帘子放下。和皇祖母在一起,要乖啊。”
朱祐樘还没意会到自己这一去不会再回到她身边,脆声回答:“好,我一定乖乖地。”
周太后看着万贞明明伤心欲绝,但却微笑安抚儿子的面容,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茫然,道:“当年你替我养了儿子,如今我还了你!从今以后,我不欠你什么了!”
万贞没想到她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愣了愣,点头:“好。”
朱祐樘由太后带走抚养,万贵又因病身故,后宫妃嫔都以为万贞这次算是败了一局。没想到大雪未停,朱见深就命将原来万贞在东宫居住的院子划了出来,让她迁居。同时着将作局用心营建,别起宫名为“安喜宫”,里面的器具摆设,无不是皇帝亲点御用,精心择取,比之昭德宫更为瑰丽华美。
成化十二年,帝以定西侯、礼部尚书、蒋琬为正使,万安为副使持节册,封万贞为皇贵妃。虽然她已与朱见深别宫分居,却仍然礼绝百僚,皇后退避,连她跟着行走的汪直也气焰熏天,权势之重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他不愿意,她已经准备了很久,行程却被他一拖再拖,直至实在拖不下去了,他又赖在安喜宫里不走。万贞住的安喜宫如今与他常住的谨身殿、太子住的仁寿宫呈三角方位,她能遥望着他们,却不敢亲近。
堂堂天子,九五至尊,为了阻她出宫花样百出。及至现在连叫人将禅床摆在门口,躺在上面不动,不许她出门的无赖举动都做出来了。万贞啼笑皆非,叹气道:“濬儿,你别闹了!再闹下去这一年时间都要浪费了!你让我出去,我早早的找到办法回来,咱们才好长久相守啊!”
朱见深哼道:“你一没定归期,二没定方向,三不准备带大队护卫,还说什么回来?”
万贞是真的没有什么特定的方向,本来准备从南到北,各地漫游寻访,不定归期。如今没法糊弄,便道:“我就是去唐妹的故乡看看,替她把女书传承下来。你让我早些去把事办了,顶多明年重九大节,我就回来,好不好?”
朱见深更不乐意:“她已经过世了,你还去看她的故乡干什么?不准去!”
万贞摇头:“怎么能不去呢?你知道的,她已经进了宫,按说是可以不接继传承去当什么祝由的。她是为了我们的托付,为了祐樘,才……她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替祐樘挡了灾劫。这份传承我亲口答应会替她接继起来的,如何可以辜负?”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此生非你不可
万贞执意要南下,朱见深其实也知道拦不住。只不过自从他们分居,她就不许他留宿。几十年相依相伴,同进同出,突然间要斩断这种亲如一体的联系,由不得他心里空落落的,不做出点任性胡闹的事来,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这种感觉万贞同样有,因此陪着他把起行的时间拖了又拖,直至夏去秋深,才南下断峡。她离开以后,朱见深失魂落魄,精神不振,除了儿子朱祐樘的生活能真正牵动他的心以外,别的东西他都提不起劲。
加上没有万贞辅弼,精力不济,日常的政务很难做到周全,几乎全数托给了外朝处置;为了制衡外朝,他又倚重内廷的宦官。尤其是统领御马监的汪直,一方面为了使他为万贞办事时人手富足,另一方面也是怕宫中诸妃以为万贞失宠欺她,因而故意托以重权,放他开设西厂,在京师胡闹。
商辂厌恶西厂胡作非为,加上内廷宦官正在逐步侵夺外朝的权利,便劝谏朱见深要圣明勤政,莫使朝纲重现正统年旧事。
朱见深倒也听劝,便将西厂裁撤了。只是他如今神志颓废,没有了过去那种励精图治的心情,却担心自己寿命不永,等不到万贞回来,于是将号称不老,人称“活神仙”的李孜省其入宫中炼丹,以求长生。
商辂目睹主君日渐消沉,心中焦急,劝谏之余,不免对万贞有怨言,请皇帝不要纵容她出宫。朱见深心中不忿,怒道:“卿言甚无道理,朕欲立后时,卿等纷纷以此是家事,当由太后做主拒绝;如今万侍南下访亲,亦是家事,与国事何干?何劳卿等多言?”
商辂被驳得目瞪口呆,皇帝的消沉,真正的根由其实是他多年勤勉,但真正所欲的东西,却受内廷外朝压制,一直没能得到,也算情志不舒。如今万贞离宫,他日常没了能够对等说话劝导,疏解心情的人,陡然失了管束,自然是原来有多压抑,现在就有多反弹。
原本皇帝对内阁诸臣都客气礼遇,言必称先生,现在却是无论身份,一律呼“卿”,君臣之间的关系不复过往亲密,摩擦却日渐加深。汪直那西厂废了不过年余,就又重新设立。
商辂谏君不力,与汪直几次交锋都被皇帝拉了偏架,也心灰意冷,遂上疏请辞。皇帝将奏折留中不发,但等他二次请辞的时候,却是准了。
朱祐樘得父亲宠爱,启蒙之余常被带到朱见深身边,见他批准内阁首辅辞职,不由奇怪:“父皇,商先生是做错什么事了吗?”
朱见深摇头,他对儿子的关心是全无疑忌的,并不因为太子小小年纪过问朝堂大事而生气,却乐意细心跟他解答:“没有。若是父皇精力跟得上,能够每日朝会,勤政理事,有这样强力的首辅,自然是相得益彰;但现在父皇身体不济,不能常朝,首辅势强,则我家势必弱;他又不愿意因为父皇体弱,而与内廷司礼监分权,长此以往,不是好事。”
朱祐樘似懂非懂,只是关心父亲的身体:“父皇,您身体哪里不舒服?”
朱见深道:“父皇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有些累了。”
朱祐樘信以为真:“累了,父皇就要多休息啊。”
朱见深笑了笑,点头答应,牵着儿子的手慢慢地沿着游道往安喜宫走。
万贞虽然不在宫中,但朱见深却仍令小秋和秀秀等人如她常住一般照料,自己也常领着儿子过来游玩小憩。
朱祐樘突然道:“父亲,有人说,万妃母害死了悼恭太子和我母亲,是真的吗?”
这样的流言蜚语,无论是朱见深还是万贞,都可以想像得到必会暗里流传。朱见深心中大怒,嘴里却温和地问:“谁说的?”
朱祐樘道:“我也不知道谁说的,反正就是有人让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