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元日,朕痛失所爱,亦是有家归不得!”
两人沉默半晌。
无忧嘴唇蠕了蠕,片刻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杜皇后为了昶儿,才新丧不久。陛下对待‘所爱’...未免太无情了些!”
司马衍被她噎了一下,他的目光痛苦地闪了闪,却是不由地想起了那死在他怀里的女子。可很快地,他就重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淡淡道,“无忧以为,你那夫君就不无情吗?”
无忧的睫毛眨眨,又沉沉地垂落了下来。
司马衍扫了眼她那掩在宽大罗裙下的小腹,再接再厉道,“他为了自己的谋划,把身怀有孕的你独自撇下。甚至,朕听说临行之时,他还是把你哄骗回建康的。”
“若说朕无情...那么,他这样的人与朕相比,不过半斤八两而已!”
... ...
司马衍与无忧互为童年的伙伴,虽他们后来各自的经历不同,可两人独属的天赋秉性却与过去相差无几。
就比如,无忧知道怎样说话能使司马衍难受,而司马衍也知道如何能用寥寥数语便戳中她的痛处一般。
见无忧默然不语,司马衍歪过头去,重重地咳嗽几声,再无情无绪道,“关于他的事情,朕上回所言,没有一丝一毫的欺瞒。”
“桓崇不自量力,朝中几乎无人认为他会成功。倘若那蜀主稍稍有些调兵遣将的头脑,想必我们很快便会获知他的死讯...”
“不,他会获胜,他一定会回来的!”无忧心中狠狠一悸,一语作毕,她努力咬住牙,尽力维持住冷静自持的模样,可那一双越发收紧的手臂却在不意间将小小的昶儿惊醒了。
怀中的小婴孩像小猫似地轻轻叫了一声,黑亮亮的眼睛眨了眨,便幽幽地醒转过来。
无忧先是一呆,随后她反射似地低头看去,只见昶儿眨巴眨巴,正不错眼地盯着她瞧,待和无忧的目光对上,他竟是咧开了一张小嘴,露出了十分高兴的笑容。
...这个可怜的孩子,怕是傻乎乎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母亲吧!
就算他的父亲有多么差劲,无忧发觉自己还是不能对这样一个小孩子怒目相向。
无忧的母性被唤起,她吸了吸鼻子,唇角一弯,便对昶儿回了一个笑容。
见她笑了,昶儿欢喜得连眼睛都笑弯了。
一大一小正相互笑对着,这时,却听司马衍笃定道,“无忧,他喜欢你。”
他一开口,无忧的笑容立马垮了下去。她肃着一张脸,就算心中不舍,仍是把昶儿的小襁褓向前一递,道,“陛下,请你把他抱回去。”
司马衍非但没有伸出手,他反而将手背过了身去。
无忧呼出一口气,垂下眼帘,又道,“陛下,臣妇粗手粗脚,怕会对小皇子照顾不周。”
一个硬要送回,一个说什么也不抱,最后还是悬在半空着的昶儿意识到了自己处境不妙,他左右瞧瞧,“哇——”的一声,一张大大的笑脸突地就变成了大大的哭脸。
昶儿体弱,连哭得时候都是中气不足。他起先两下声音还大着,后来越哭越低,一隔一隔,只听着,就感觉那孩子随时要上不来气似的。
偏他的父亲心如铁石,对自己儿子的哭嚎不闻不问,似乎小家伙哭死了都和他毫不相干。
无忧这下可没辙了,特别是有孕以来,她对小孩子越发地硬不下心肠。因为担心昶儿会哭得呛到自己,她只好又把小家伙抱了回来,又是哄、又是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重新把昶儿安置在小床上,哄睡过去。
等她做完这些,那立在一旁、宛如泥塑的司马衍才慢慢地从后踱步上来,“无忧,你一定会是个好母亲。昶儿有你看着,我也能放下心来,专心国事。”
“司马衍,你脑子里都想得什么?!”
无忧一下站起身,眉毛几乎要气得竖起来,“我不是你的妃嫔,也不是你的宫人,我这就回家,绝不看这孩子一眼!”
说着,她怒气冲冲地向门口走去。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司马衍突地轻轻地道了一句,“晚了。”
他瞧着无忧那乍然僵住的背影,道,“从你来了宫里,我便把你曹家的犊车打发了回去,此刻殿外都是朕的内侍...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离不开这建康宫的。”
“司马衍,你疯了?!”无忧猛地回过身来,那双灼灼的怒目,几欲在司马衍的身上瞪出几个大洞来,“你别忘了,就算桓崇不在,我家中还有父亲、母亲!我的母亲是你的亲姑母,你囚我于此,就不怕她会动怒吗?!”
司马衍冷冷笑了笑,“我是皇帝,想留谁在身边,其他人自然毋庸置喙...姑母也是一样。”
说着,他一步一步地行至无忧面前,“...再说,当年若没有桓崇从中横插一脚,你早就该进宫里来的!”
“可我已经嫁给他了!他也说过,定会回建康来接我的!”
“呵...”司马衍不屑笑道,“无忧,你还真有情有义。难不成,你真地把那无君无父的贼兵放进自己心里去了?!”
无忧气得方要顶撞他,可司马衍才刚说完,他脸色丕变,忽地捂着胸口,在她面前呕出一大口血来。
...所以,皇帝真地呕了血,命不久矣?!
压了半天的血气终于呕了出来,司马衍的头脑反而爽利了起来。
他瞧瞧对面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的无忧,却是露出了自重逢以来的第一个和煦微笑,“无忧,我不管你那桓崇会不会回来。”
“他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你都要老老实实地给朕住在宫里。”
“别想离开。”
... ...
船过江阳,再行不久,便是蜀中腹地。
未至南安,桓崇便下令船舶靠岸,晋兵人马悉数弃船登陆,大略重整一番后,这万余骑一路快马,向成都进兵。
桓崇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蜀国确是衰微了。彼时,那蜀主李势正在宫中大肆宴饮,每日里几乎是变着法子地寻欢作乐。上梁不正,下梁自然就歪,有这样一位君主,成汉上下的官员们亦是无心问政,整个国家宛如一盘散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