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熟悉的路径,小跑着到了书房前面,唐毅勉强稳了稳心神,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不迫一些,轻轻推开了门,往里面看去。
老师唐顺之正坐在那里,面带微笑,一副早就知道你要来的表情。他的目光深邃,笑容淡雅,君子如玉,玉如荆川。
和老师四目相对,唐毅突然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始终没有唐顺之的从容和潇洒。
唐毅迟愣半晌,寒风涌进了屋子,唐顺之微微咳嗽。唐毅惊醒,连忙把门关上,几步到了老师面前,行了大礼,然后起身侍立一旁。
师徒两个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差不多一刻钟,还是唐顺之先打破了沉默。
“行之,出仕为官之人,如过江之鲫,数之不尽。能执掌风宪,又有几人,师父一生,所求者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而已。德行自有世人评断,立言吗,为师写下六编,这几年有整理练兵治军之精髓,著书十万言,当得起立言二字,就差了一样,立功!倘若都察院能交于我手,定能找到严党弱点,一击必杀,铲除奸党,社稷清平,哪怕到九泉之下,也能笑着见阳明公了!”
唐顺之坦然一笑,说道:“行之,身为我的弟子,你该帮着为师实现心愿,廷推之上,还少不了你的一票啊!”
老师的话充满了真诚,唐毅几乎都相信了,只是最后关头,他用力摇摇头!
“师父,您老何必为了徒弟,委屈了自己!”
白瞎了精心准备的说辞,唐顺之一愣,叹了口气,有些欣慰,也有些感慨。
“行之,你生了一副玲珑心肠啊!”唐顺之索性也不瞒着唐毅,“我和徐华亭谈过了,替他拿下都察院,换一个兵部侍郎给你!”
唐顺之满怀欣慰,盯着面前的徒弟。
十来年间,唐顺之第三次爬起,仕途之上,平步青云,做到了兵部尚书,位高权重。
没人知道,在唐顺之的心里,他最大的成就不是什么劳什子兵部尚书,而是有了一个衣钵传人。
唐毅这些年所作所为,从来不瞒着唐顺之。他的种种手段,让唐顺之既惊骇,又是暗自欣喜。随着唐毅越发强大,他坚信这个弟子就是实现历代儒者梦想的那一个不二人选。
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这句话耳熟能详,可是古往今来,又有什么时候真正做到了。
君王是天子,是九五至尊,乾纲独断。他给大臣的权力不过是施舍而已,随意可以收回去。
面对着蛮横的君王,大臣除了苦苦哀求,别无他法。要是碰上嘉靖这种混不吝的皇帝,左顺门一顿板子,把天下读书人的脊梁骨都给打断了。
唐顺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天下的读书人想要有尊严,就必须用实力,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甚至军队,都能一呼百应。
皇帝玩横的,他能更横,更硬!
自己做不到,严嵩做不到,徐阶也做不到,唯一的希望就是唐毅。身为他的师父,唐顺之必须替徒弟保驾护航,让他迈出最关键的一步!
“三品侍郎,不论是执掌一部,还是入阁拜相,或者外放总督,进退自如,也就不用担心了。”唐顺之顿了顿,补充道:“那个人也会被你死死压住,他就没希望了!”
唐顺之的语气之中,竟然带着一丝心惊胆战。究竟不是什么人物,能让他老人家害怕啊?
“师父,您是不是见过张叔大了?”唐毅问道。
“怎么?你也知道他?”唐顺之是真的惊讶了,徒弟还真是让人目瞪口呆啊,既然他什么都知道,唐顺之索性就和盘托出。
在京几年之间,唐顺之在徐阶的家中,见过几次张居正,相谈之下,唐顺之惊为天人,此人才思敏捷,见识高远,竟然让唐顺之不住拿唐毅和他对比,对比来对比去,唐顺之都悲哀地发现唐毅和他最多伯仲之间,甚至论起勇气和魄力,尚且有些不足。
更让他吃惊的是徐阶对待张居正的态度,简直比自己对唐毅还用心,悉心教导,小心呵护,捧在了手心里。
眼下张居正还只是不起眼的翰林,可那是徐阶保护的结果。如果一旦打败了严嵩,徐阶接手朝局,可以几个月之间,就把张居正提拔到翰林学士一类的位置上,几乎和唐毅并驾齐驱。
而且张居正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入仕比唐毅早了近十年,有了徐阶的帮助,弯道超车,绝非难事。
张居正比唐毅只大了十几岁,一旦让他抢在了前面,唐毅不但机会渺茫,而且甚至会有危险。唐顺之能感受到藏在张居正心中的猛兽,他不得不为徒弟担忧。
必须让唐毅压过张居正,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几乎成了唐顺之的执念,当徐阶和他谈,要他去都察院的时候,唐顺之发现了天赐良机。
只要让唐毅抢先担任兵部侍郎,成为三品大员,张居正无论如何,哪怕吐血,也追不上唐毅。
为了徒弟的安全,哪怕都察院是个龙潭虎穴,唐顺之也要往里面跳!
师徒之情,唐毅的心头充满了暖意,眼眶之中泪花滚动,这世上除了父亲之外,怕是只有师父会如此毫不保留地为自己着想。
唐顺之笑了笑,“儿子都满地跑了,还哭什么鼻子,不怕被人家笑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