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正是煮水煎茶的好时候。
今季第一波蒂头上的明前,已细细研磨成粉,红泥火炉上坐着千焚百烧的铜盏,水汽蒸腾氤氲,虽沸不开,主人家观之炭火,微蹙眉,提起铜盏,用一旁小针将发红的炭拨到边上。
文火煎茶最相适宜。
主人家跽坐在一株独杏底下,百年老杏,桠枝延伸直盖过了大半院子,主人家一手敲在面前的矮几上,就着面前煎煮的茶水,有些心不在焉。
半晌,突然抬头看了硕大的杏树一眼,口中道:“何为‘杏花飞帘散余春’,果然狗屁。”
“吾在此一坐三刻,可曾有一片飘下来?”
他兀自摇头晃脑,喃喃不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世人欺吾;古人亦欺吾……”
“吾可怜耶?”
保养得宜的双手轻抚向身旁白绵绵的一团,在其下巴上挠上一挠,那白绵绵喉间“呼噜”一声,可见是极舒服的。
主人家哈哈一笑。
矮几上,摆着两副茶具。看来杏花树下煮水煎茶,乃是以待客来。
片刻后,有小厮进前禀报,主人家挥挥手,令其退下。
大门口的竹帘子被人掀开。
天地间,煮茶者一人,宾客自然也一人耳。
帛带隽姿,一身极简的禅衣广袖,外罩着雪白大氅,隐约能描绘出来人稍显单薄的身形,只是其气势却丝毫不减。有些人就是如此,哪怕只是静默地立在原地,便也似山朗风清,江波月明。
云靴在离主人家几步前顿下,广袖轻鞠,垂头拱手,那人倾身的姿势极美,从发顶到肩背,宛如一幅写意人物画。
“见过老师。”
主人家好似没听到,伸手摸一摸下巴上的美髯,再自如地整了整袖子,瞟了来人一眼,又侧头去看乖巧趴伏在脚边的猫。
这是有意为难了?
来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青丝掩映下的薄唇却弯起一道奇怪的弧度,主人家不慌不忙地手抚猫,抚一下便叹一声:“时耶,命耶。”
那猫儿起初乖巧地任他撸弄,后头不知被拂了哪里的逆鳞,突然发起疯来,“喵呜”一声,挣开主人家的双手,直向着行礼那人冲去。
“唉唉——”
主人家一脸愕然:“小东西,好好地,恁的发起颠来?”
猫爪子一把耙住对方的禅衣襟摆,乱扯乱咬,仿佛极亲密似的,竟不欲离开。
“你!”
没有一个爱猫人士看到这一幕还能不怒的,主人家忿忿起身:“小厌物,还不快回来!平日里那些鱼干都白喂你了?”
可惜,此时的猫儿眼中,这件禅衣的吸引力远远大过于不见踪影的鱼干。
它靠在那人脚边,喉咙里“呼噜呼噜”响个不停。
“你!”
主人家这一声,不知是对猫,还是对人。
“其实老师何必惊怒?”行礼那人开口了,男嗓如泉泠泠击玉:“世间生灵,以果腹之食欲将其留在身旁,恐怕最不能长久。”说着,探手抚了抚脚边的猫儿。
主人家一时无话,半晌,甩一甩袖子,竟像个赌气孩子似的,道:“用不着你来教我。”
他又重新跽坐下,捻须看了对面男子一眼:“还不过来,我这茶都快煮干了。”
男子风雅一笑,道:“却之不恭。”他一行走,脚边的猫儿亦步亦趋地跟随。
主人家看着,眉间犹自不豫,见白袍身影迤迤然在对面坐下,一束青丝险些落进了茶杯里。
此时那猫儿竟又乖顺地回到主人家脚边,“咕噜”几声,侧头舔舐身上的毛。
“欲令它走,它便走;欲令它回,它便回;”主人家含笑摇头,方才的戾气徒然消散,“后生,你的本事真叫吾刮目相看。”
男子将空茶杯举起,漫不经心地翻转,却并未接这一句,而是反问道:“老师生气了?”
“因为学生缺席了老师的课?”
主人家闻言,哈哈一笑:“莫非吾在你眼中,就是个小气之人?”
“自然不是。”
“后生,你也不必来这些虚的,”主人家捻须,朗面带着些许不赞同:“吾此生,交友也罢、为师也罢,讲得都是一个机缘,你若愿来听吾的课,自然最好;若不愿,亦无妨。”
“要知道一个拿薪俸的老匹夫是不会在乎的,哈哈——”话毕,控制不住蠢蠢欲动的手又伸向脚边的白棉团子。
对面人见他如此童稚之态,不由也笑了:“老师与昔年学生初见时,除却容貌稍有折损,其余皆是一般无二。”
主人家:“后生,你会不会说话,何为容貌稍有折损?吾这些年来一直勤于保养,便是眉间的细纹也未多出一根。”
话毕,眯起眼仔细瞧了瞧:“吾看你倒是比昔年相视时长大了不少。”顿了顿,又道:“胆子亦大了不少,当日勤谨恭敬,如今竟也学会顽笑起老师来。”
男子抿唇,放下茶杯,伸展广袖行了一礼:“老师恕罪。”
“行了行了。”主人家摆摆手:“都跟你说了,甭来这些虚的。”
此时,铜盏发出击石似的鸣叫,一声烈过一声,顶盖上蒸腾的轻烟已飘起三缕。
“正是时候!”
主人家欲拿帕子,却被男子早了一步:“理应由学生来为老师注茶。”铜盏离火,底面上锤炼得焦黑,瓷白的手指捻住柄,从壶嘴里缓缓倒出清可见底的茶水来。
第一盏茶毕。老杏下这方天地间,俱是悠然绵长的茶香味,就连脚边的猫儿都似闻到了,舞着爪子跃跃欲试。
矮几边对坐的二人一手擎茶,置于唇边微抿了一口,在真正的好茶面前,一切溢美之词都显得单薄无比,因而两人未发一言,只是小口啜饮细品。
茶杯很快见底,不像喝茶,倒像是满足了一种欲/望,二人对视,俱是大笑。
闲适过后,终于有人想起了正事:“对了,你今日此来究竟为何?”
男子:“……”
他不禁扶额笑叹:“老师忘了么?是您让学生今日过来,要校考学生对龟兹语的研习长进。”
主人家闻言一愣,随及捻须尬笑:“哦哦,是有这回事,吾果然老矣,最近愈发不济了。”
他理了理表情,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既如此,那我们就开始罢。”
……
朗日从东面愈向正中前行,青羊斋学师酆不须的宫内私宅前,一名内侍正百无聊赖地掰着手指头,一掰一放,过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九天,叹一口气,低下头又继续掰起来。
不远处,有玉璜相击声倏忽传来,慢慢靠近。
内侍疑惑抬头,见一驾宫辇缓缓而来,忙蹦起身相迎,辇车于门前停下,内侍战战兢兢道:“见过…娘子。”
他并不认识辇车上的人。
旁有一婢突然高声道:“好不晓事!此乃圣上敕封的瑾珏公主,你如何只做‘娘子’之称?!”
这内侍不过刚入宫中,一听‘公主’二字,顿时吓得周身瘫软,跪倒在地,扣首道:“奴…奴有罪,奴知罪,公主大人饶命啊!”
上玉对此情景很是无语,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小人得志的最佳写照,无奈看了身旁气势如虹的鹞子一眼:“莫要这样吓他。”
又对跪在辇前瑟瑟发抖的内侍道:“你起来罢,哪个也没要怪你。今日我是特地来拜访学师大人的,还请你通报一声。”
“哎,是…是。”内侍一听,慌忙起身,连奔带跑地进里头去了。
鹞子这才转身,看向上玉,眸中不免怨怪:“您如今贵为公主,岂可容忍这些宫人如此不知礼数?”
上玉笑一笑,极为轻松随意:“横竖马上就要离开了,那时…”她有些恍然道:“谁会记得曾有这样一位虚封的公主。”
专为前往异国当质女而敕封的公主,此一去,断不能再归。
这几日,上玉已打定了主意,第二世的经历清楚明白,其一是她能从丹熙活着回来;其二便是决不可再亮明身份入宫。
否则,就是鸩酒一杯。
虽然不知华阴候与圣躬为何要置她于死地?她也懒得去深思,内宫中总是颇多龃龉,这次她所要顾忌的,就是回来后秘密将嬢嬢带走一桩。
所以她收买了那两个女侍,此等秘辛,楚国公主绝不会轻易换人看顾,只是靠钱财建立的关系,未必长久,但如今没有更好的办法,若能制住那二人的软肋……
一个虚在其位的去国公主,在宫中没有任何势力,所谓牵制之策,也不过是铜灯下的念想罢了。
内侍蹬蹬蹬从门里头跑出来,这回倒是中规中矩的:“公主殿下,学师大人有请。”
上玉略点头,从辇车上下来,缓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