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与方才不一样的绿。
从地上钻出的长叶子,翻滚卷曲,互相纠缠在一起,微微摇曳的红柳围着一个绀圆的小湖泊,沙漠中的水流如此清澈,比得上世间任何一抔泉水。
有一些半人高但看上去十分结实的树,用手一触,那叶子短小的有些扎手。
上玉:“这是哪儿?”
白袍拂过眼前,顺着男人手的方向看去,漠漠沙尘下,掩着几段木头的残骸旁边立着一块碑。
碑?
“……这儿,莫非是驿道?”她记得老师曾经说过。
他笑着颔首:“是。”
“难怪,”上玉四下里看看,没想到他们竟能重回驿道,绣目扫过一圈又落在华阴候头上,她有些不安:“…咱们在驿道边上,会不会有危险?”
对方解下腰带,没有给什么肯定的答案:“此乃大漠唯一的出路,运气好,或能碰上往来的商旅。”
运气好……
“若是碰不到呢?”上玉道。
他闻言看了她一眼,褐眸中蕴着温柔清浅的光亮,至于另一侧墨眸,向来是读不出情绪的。
“公主害怕了?”
上玉没回答,害怕是自然的,但眼前人身上这种时刻完美的风仪,让她有些许不舒服,诚然,前世她对他了解不深,为他温柔贴心的做派情心萌动,觉得这般佳公子唯有梦中才可得见,如今恍然惊觉,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不会害怕,不会动怒。
或者说,没有人值得他为之害怕与动怒。
“公主?”略微冰凉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膀,男嗓贴在耳畔:“怕成这样?”他突然轻咳了一声:“莫怕,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上玉忽然仄过头:“你早就知道是不?”
他闻言一愣,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继续刚才未尽的事业,将腰带绑在两棵相邻的矮树上,系紧,又将那块黄娟布盖在上头,隔出了一方小天地,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突然开口道:“是。”
“我知道。”轻易地承认,浅浅笑弧在唇角微扬,时刻都在笑,难辨真假。
她不意外这答案,又问道:“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
“殿下想知道?”
“那当然,他们把我害成这样,我总要知道是什么人吧?”像赌气似的。
男子看着鼓囊囊的小脸,突然凑近,探手在她头上一拂:“是微臣连累公主了。”
这话等于承认了上玉的推测,她还想细问,却见对方递过一样物什,原是一件样式普通的衣衫。
他道:“漠中险阻难测,殿下作女儿装并不方便,还请换上此衣。”
上玉低头,看了一眼自个身上斑驳的绛色霞衣,上等的料子没有因风沙侵蚀而失去光彩,在这单调的世界里确实有些招摇,她点点头,接过那件衣衫,走到他临时搭建的‘围墙’后换上。
方才的谈话被不动声色地搁置了,小姑娘的注意力么。
待换好衣衫才发现,这是一件男装。或者说是一件十分简单的小厮装,不知为何,却很契合她的身形。
颀长的衫摆很好地盖住了女子样式的中裤和女鞋,底端开叉的裁剪也不会过分妨碍行走。
上玉长这么大,头次穿男装,难免有些扭捏,却见那人身上亦是簇然一新,仔细看看,原来是将外袍反着穿上了。
男子见了她一身男装,颇有兴味地欣赏了一会儿,看得上玉直发窘,又见他笑吟吟地走过来:“殿下的发髻恐怕也需要换换。”
临行前鹞子给插的步摇,一路奔逃下来,已经遗落的七七八八,整个发髻也歪向一边,只是上玉自己不晓得,而身边的男人又太能装。
她探手试图拆解,却愈弄愈乱,小时的发髻都是嬢嬢梳的,去了掖庭整日披散着头发,成了公主后的发髻都是鹞子一手包办,而她自己,显然是个手残,不小心扯到头皮,疼得龇牙咧嘴。
眼看着同伴落难却不搭救,属实不人道,最后还是那双微凉的手上前解救:“我来罢。”
他绕到她身后,带起的风中混着浅淡的药香和檀香,垂束的青丝擦过她的眉目,上玉不自觉向前倾了倾,只感觉那手指灵活地穿过她的发,不多时,女子泛着幽香的发丝尽数垂落,直到肩背。
身后人用长指捋了捋,拾起绾成一个简单的圆髻,用系带束好。他们的身量很合适,小姑娘的头顶正对着男子的下巴,他抬起手不必勉强,将她打扮成一个小童的模样。
“好了。”
虽然有点别扭,不过上玉还是真诚地道了声谢。
一阵突起的风旋裹挟着些许泥沙,大漠日色昏沉,此时才发现天际阴霾,算算时辰,已近黄昏,快入夜了。
“委屈殿下,今夜先在此将就一晚。”
乍听要在漠中过夜,上玉怔了怔,但想想也只能如此。又见男子俯下身,捡拾起四周散落的枯木,颇为吃力的模样,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跑过去:“我来帮你。”
我来帮你罢。
瞬间的熟悉感。犹记多年前,她对那个在雪天里孤独堆雪人的少年阿白也曾说过相同的话。
彼时的少年眉眼秀致,笑容温雅,不知为何,那时候她总觉得如果不帮他,或许下一刻他就会忍不住失声痛哭。
也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太单薄了。上玉抬起木头侧端,忍不住看了一眼,如今也是。
冉冉的篝火升起,跃动的火光映在一旁的黄娟布上,衬得这一片十分明亮,这黄娟倒是个能挡风的好东西。
也许是温暖了些,一直压抑着紧张的情绪逐渐放松,小姑娘开始探头探脑地在这附近查看起来。
一会儿跑到红柳边上去,原来大漠中也有这种类似于春日绿柳的草本,但它的叶子短小粗硬,完全不软。
还有那一片世外一般的湖,这里的水不是碧水,就是那种很清澈的泉水,倒映着枝桠摇曳的柳树。
她用指小心地沾了一点儿,伸进嘴里尝了尝,很咸,咸中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苦味,是长得耐看却不能喝的水。
腿麻了,遂站起身,看到男人拿着一个小瓷瓶,把什么倒进四周的沙土里,他一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眼,没打算隐瞒,道:“此药可驱蛇虫。”
上玉:“哦,你带的?”
对方刚要回答,一阵痒意忽然涌上喉口,“咳咳咳……”手中的瓷瓶坠落在地,男人以袖掩唇,试图挡住侵袭的风,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他咳得愈来愈厉害。
上玉跑过来:“你…”她想问你没事罢,又住了口,转而道:“你…你带药了没?”
他咳得根本无法讲话,只是将手抬了抬,颊上出现两团赤色,好似风华诡谲的漠中妖鬼。
“咳咳咳……”一连串重咳过后,乍见纯白的衣袖上,点点触目的红,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腥气散在风中。
上玉瞪大了眼,她没想到他的咳疾竟然如此严重,一时有些慌得不知所措:“你,你……”
此时,那长指颤巍巍地伸出,试图捡起地上半倾的瓷瓶,上玉立刻帮忙,只是不知他拿这要做什么?
男子紧紧抓住瓷瓶,一仰头,倒了大半的粉末在嘴里,又重咳了两声,终于能发出一点儿声音了:“水……”
“哦,哦好。”解下他腰间的水囊,她小心地喂他饮了几口。
又是几声咳嗽,却比方才的轻了许多。
幕帘般的长睫颤了颤,那对异瞳转过来看她,他额间残留着几滴细汗,唇角却泄出一个微微模糊的笑,嗓音轻而喑哑:“这副模样,让公主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