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青县
沈知县自科举出,仕便一直在青县做官,到如今已经十多年,一路从县丞做到县令,官途一直坦顺,这次调任京城,上头给他升了一个六品承议郎的官儿,沈知县接到调令后,匆忙和下任知县交接了公务后,便一锤定音,定于九月二十四启程进京,也好早早给下任知县腾出宅院来。
夫人崔氏早便带着丫鬟们收拾好了行李物品,这次进京,府中放出去一大批的下人,一些不便携带的物什都贱价卖掉了,一时间,整个府邸变得空旷了许多。
菊花嫌弃自己的院子寂静,吵着闹着非要挤到爹娘的院子里去住,就住在东厢房里,每日爹出去办事时,她便跟娘亲崔氏作伴,或打点行装,或忙着玉亲戚朋友作别,没空再去后花园了,也就一直没有再见到莫子离。
到了二十四这日,一早天还没亮,菊花便被小葵唤醒,穿衣梳妆,少许用了些糕点,天色还是灰沉沉的,她已经被扶上了马车。
这次她身边只带着自己的奶娘周妈妈,并小葵小白两个二等丫鬟,春丽和春秋两个不入等的小丫鬟,再便是两个粗使婆子。
此番远行须得走上月余,这一个月的时间都得在车上度过,沈大人是个享受惯了的,怕坐车劳累,便特意定制了三辆带着睡榻的大车,他们三口人每人一辆,在车里坐累了时,还可以躺下来休息。
下人们统乘后头的下人马车,几个人坐在一辆车里,虽不用他们用脚走路,但是在路上想睡觉却万万不能。
此番进京,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沈夫人崔氏把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足足拉了三十辆马。这还不算被镖局押走的十车细软、文玩古董等好东西。
今儿出发时,菊花又看到了莫子离,他依旧是从前的那副模样,神色淡淡的不愿与人交流,一个人牵着马站在二门外,别人跟他说话他也不怎么搭理,遗世而独立。
菊花瞅了两眼便放下车帘,不再多加关注,母亲崔氏跟舅舅和舅母们告了别,蹬车没多久,沈大人也出了府门上了马,马车滚滚而动,一路缓缓往城外而去。
出了城,车队停下来,沈知县和一些前来送行的朋友们寒暄了一二,这才重新上路,这次进京的时间很赶,上头要求沈大人一个半月内就要报道,可他处理家务就用了十几天,所以,想要按时抵达京城,需日夜兼程不算,必要时还得走小路。
三日后,菊花一行便到了汴州府最南端的榆树县,出了榆树县,就不再是汴州的界地了。
晚上时,菊花躺在客栈的小床上,摊着手脚由着小葵跪在旁边给她拿捏着酸痛的双腿,奶娘周妈妈坐在旁边笑着道:“姑娘松泛松泛身子骨,就早点儿睡吧,明儿咱们抄小路进惠州,走的都是山路,路上颠簸得很,明儿想在车上睡觉是不能够了。”
菊花闻言,懒洋洋的点了点头,答应了声:“是!”
其实,对她来说,马车颠簸倒不算什么,就是路上的灰尘很烦人,那些细细的尘土一股股地往车中钻,行一日的路,每日入住客栈时那是真的风尘仆仆,一点都不为过。
有时候客栈简朴了还无法沐浴,这三五天的功夫菊花已到了忍耐的极点。
周妈妈瞧了菊花一眼,见她兴致缺缺的样子,便哄她开心,说:“听说明儿咱们走的向阳山风景是极好的,尤其是这秋日,漫山遍野都是红叶,可好看了,老奴听护院元宝说,有段山路在一处山涧中,悬崖峭壁,临水陡峻,当初开这条官道不知废了多少人力功力呢。姑娘不是最爱瞧风景的,明儿且得好好瞧瞧,这一进京,往后再难有行远路的机会了。想再看到这些山山水水,就不容易了。”
菊花听到有风景可看,顿时高兴起来,这几日在路上,母亲都不许她把头伸出去看街,说是怕被人看了去,一整天只能闷在小小的车厢里,都快闷得发霉了,如今听得可以赏景,而且在山中又不怕被人瞧见,可以尽情的赏看,她顿时眉开眼笑,对小葵道:“行了,别捏了,你赶了一天的路了,也累的很,快早些安置吧,明天咱们进山看景。”
菊花见到周妈妈口中所言的那条险峻山道是在翌日的过午时分。沈家的车队深入了向阳山,山道果然越来越狭窄,转过一处弯道,眼前便豁然出现了一条断脉。
山道靠着一边陡壁蜿蜒盘旋而上,另一侧便直接临了山谷,谷下一条长涧南流而下,河道狭窄,溪流湍急,间或大小瀑布,百丈垂流,远望飞雪,听之风起,映衬着谷间秋日山景,风景险峻而阔朗,极为入目。
马车缓缓驶上山道,速度便放的极为缓慢,那山道并不算很窄,能容得下一辆双马并驾的马车,沈府即便是主子乘坐的马车也算不得宽大,故此马车行在中间,旁边还能跟随一队护院。
为了防止意外,车夫们早便下了马车,一左一右,车夫和护院牵着马儿往前走。菊花将车窗推开瞧着远处飞溅的瀑布,湛蓝天空下掠过的不知名鸟儿矫健轻灵的身影,感叹着风景之秀美奇绝。
莫子离骑着马,走在车队的后面,一双眼睛不时的掠过前边的某辆车,虽看不见车里的人,极佳的耳力却能在众多的马蹄声中和车轱辘的滚动声中,依稀的捕捉到某人惊喜的娇呼。
“哇,好漂亮……”
“哦,蓝色的小鸟诶……”
“嘤嘤嘤,我要下车去看……”
莫子离低下头,嘴角隐隐浮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虽看不见她,却可以想象得出她此刻的模样,或震惊的捧着她的小包子脸目瞪口呆;或咬着手指头一脸的惊喜;或撇着嘴满脸的委屈……
总之,每一种表情对他来说都很熟悉,都可爱的很!
车子缓缓的行驶,大约又走了一刻钟,快走出这片悬崖峭壁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只突然飞出来的鸟儿惊了湘云的马,那马儿受惊后,嘶鸣了一声,扬起双蹄,撒腿向旁边冲去,车夫和守在马车一侧的侍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没等他们拽到辔头,马已经带着车厢一起坠入了万丈深渊。
“湘云——”
菊花的耳边最后响起的,是已然有些破音的叫喊声。
马车天旋地转间,她已从车中飞了出来,耳边叫声远去,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头顶湛蓝的天空飞旋着,菊花只来得及大口吸入两口空气,整个人便澎得一下坠入了深深的河水中。
河道狭窄,两边怪石嶙峋,河水中更是遍布了礁石,好在她并未跌落到石头上,饶是如此,她沉浮进水中也感觉胸背一阵钝疼,像是被一座小山压住了似的。
秋日的河水,即便是午后时分也寒意渗人,冰冷的水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眼前一片浑浊,出于本能,菊花拼命的划水往上游,虽然她的身体结实,可到底稚嫩了些,与这湍流的河水较量,很快就败了下去。
几番努力,莫说游上岸去,便是勉强冒个头游动两下都是艰难,很快便被河水又扑打席卷下去。这时候人的力量真的太微弱了,就若蚍蜉撼树,根本无从反抗。
她试图抓住河道边儿突兀狰狞的岩石,稳住身子,可费力靠近些河边便被尖锐的石头撞地右腿一阵钻心疼痛,她敢肯定,倘若她再坚持往水边去,不等抓住山石,她便得被突峭的石头撞成碎末。
身子越来越冷,力气也越来越小,连头脑都有些昏沉起来,加之被河水扑下去时难免吃上两口冰冷的河水,菊花只觉身子越来越僵,一颗心也一点点的往下沉。
可即便这样,她仍旧费力地想着办法,努力往上游动,只是没坚持多久便听到前头飞瀑声,哗哗的河水飞溅声像是催命的音符,菊花挣扎间望去,果然瞧见不远处河水当空一断,听那落水飞溅的声音,这个瀑布绝对不小。这若是坠下去,当真不知道会不会一下子便丧了命。
菊花睁着迷蒙的双眼,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想要挣脱纠缠着身子的河水,可到底是蚍蜉撼树,河水卷着漩涡将她不停的往下带往下扯,双手失去最后的气力,菊花整个人都被带了进去,冰冷的河水淹没了头顶,她闭上双眼,四周都仿似沉寂了下来,似能听到死亡的呼声。
完了,这下子死定了,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菊花绝望的想要放声大哭,可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是爹娘唯一的孩子,要是她死了,爹娘一定会伤心死的,将来谁给爹娘养老送终啊……
就在她绝望之际,腰间蓦然一紧,只觉什么东西像有力的铁索一下子箍住了她的腰肢,接着她整个人便被一拉一扯,跌进了一个坚硬又温暖的所在,菊花本能地伸出手攀附上去,死死缠绕。
那力道倒也没让她失望,带着她一下子便蹿出了河面,新鲜的空气涌来,菊花像濒死的鱼儿般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吸气,头脑还没清醒过来就听耳边蓦然传来一声沉喝。
“闭气,抱紧!”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嗓音低沉,音调平稳,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魅力,菊花的脑子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双臂紧紧缠在了男人身上。
坠落,水花,重击,耳鸣,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