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温折如何让自己牢记自己的卑微身份,甚至每日睡前都要在心底默念一遍,还是不得不说,他在自己尚未觉察时就被菡萏花君改变的太多了。
不必跪下磕头行礼,自然不用卑躬屈膝;不以蔑称定义自己,口上便不自轻自贱;花君又承诺过不对他做那件事,让他对花君的畏惧也减少很多。
所以如今的温折说话时会然挺起腰板,相见时不必过于恭敬的问候,交谈时会有无法自抑而溢出的笑。更有了渐渐结实起来的身躯,以及现在有些神采飞扬的眼瞳。
有时候温折也有些惶恐:菡萏花君对他这样宽容,给了他这么多,如果有一日他把这些施与的东西统统收回去,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概,会相当难熬吧。
幸而他这一生,虽然前半部分过得悲戚坎坷,然而从他遇到容雪淮后,一切就都向最好最好的方向转变过去。
而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他因为曾经的经历多么自卑多疑,多么不敢轻易信任,因为看轻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容雪淮从不曾粗暴的推搡过他、气急败坏的侮辱过他,始终待他如斯温柔。
温折回到房间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套能自鸣音乐的听蝉盒。
他把机关发条上紧,流水一样的音乐就从小小的盒子中流泻出来。风吹山林的簌簌,水声流泻的潺潺,莺鸟婉转,蝉声动人。
时光都为此祥和安静。
温折拉开抽屉,这些天花君依次送给他的鲁班锁、七巧板、华容道、四喜人等玩具和观赏把玩的小物件都躺在里面,不知不觉的积下了满满一个抽屉。
他对菡萏花君说的话全是真的,花君对他这样关照,他确实不会觉得无聊。
菡萏花君……想到这个名字,温折心中就难以自抑的激起某种无法形容的感受。他一面仍然牢记着那个留言,却不免怀疑它是真是假;一面又不可置信于花君对他的好,既喜欢,又惶恐。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从没有人对他这么好。好到似乎要把他前十七年吃过所有的苦都抹平化去一般。
当一个人受过世间的大苦,他未免会被折磨的麻木。然而若是那人还是个孩子,却更容易被别人给予的善意深深感动。
温折虽然口上不说,但他心里的确是觉得,花君对他这样好,他完全没有什么能够报答。要说唯一廉价一些的回报,大概只有一副还算耐折腾的身体?
只要对方愿意,即使花君真的有折磨人的什么花样要用在他身上,也是没什么的。他只希望……如果菡萏花君真的这样做后,能觉得他足够有趣,足以令花君快乐。
听蝉盒中的音乐依然在涓涓流淌,温折却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沉思,直到门外一声有些尖锐的哀鸣,才唤回了他飞到天边的思绪。
……什么声音?
温折推开窗户打量了几眼,发现自己的院子里多了一团雪绒绒的白。
是什么鸟的幼雏?怎么会在他的院子里?
温折连忙走出房门,小心翼翼的捧起那只绒软的幼鸟查看。它大概是扑腾着飞的时候体力不支摔下来的,身上有些伤痕,并不避人,看温折接近它还啾啾的轻啄他手心,仿佛是在撒娇。
温折从不轻视玉芝峰上的一鸟一兽,因为他知道菡萏花君对于动物有种超脱寻常的喜爱和信任。这只幼鸟生的娇憨可爱,绒羽中隐隐流转着淡淡的白光,大概也是什么妖兽的孩子。
这毕竟是属于菡萏花君的东西,温折不敢怠慢,连忙回屋拾掇了一个铺上软布的盒子,把幼雏妥帖的安顿在了里面。
接下来呢?温折看着那只蔫蔫趴在盒子里的鸟,心中稍稍有些犹疑。
如果他没跟菡萏花君说过自己惧怕妖兽,现在只需去玉芝峰西侧悄悄的把这只幼鸟还回去便好。但自己不想去那里的事情却是用近乎哀求的形式跟花君恳求来的。
这只幼雏还小,自己能如此亲近它,尚可用幼鸟未成并不太让人害怕等理由搪塞过去,然而前面刚刚说了什么妖兽都怕,后面就光明正大的摸到一群妖兽的大本营里,傻子都能看出他分明是有意欺瞒。
这么看来……自己只有去塔里拜访花君,把这只小鸟交给他?
第7章 喜欢
温折捧着盒子,在花君的披月塔下转了好几个圈,还是有些不敢走上去。他情不自禁的胡思乱想:若是花君正在梳洗沐浴、若是花君正处于修炼的紧要关头、若是花君午间小憩,正在安睡……
五楼的窗户突然被人轻轻推开,温折一惊,仰起脸,可辨清楼上倚窗之人面上的笑意。菡萏花君声音似有无奈之意:“上来吧,温折。站了这么久,你就不觉得累?”
温折一时郝然,心知自己刚刚的犹豫踟蹰大概都被花君瞧了个干净,连忙疾步走进塔里。刚刚上到五楼,他左手边的第一个屋门就悄然弹开。
房间雅致而冷清,三面墙都摆放着大大的书架,看布置显然是个小书房。温折偷眼一扫,压在临窗桌子上的一幅字墨迹犹新,花君正慢条斯理的将刚刚洗净的笔归回笔架上。
“花君。”温折低低的唤了一声:“我并非有意打扰……”
话未至一半就被菡萏花君轻描淡写的打断——这实在很让人意外,因为花君一向温和有礼,还对温折相当宽和包容,几乎从不打断他的任何傻话——“不是有意打扰?”
容雪淮微笑着重复了一遍这六个字,声音里带着几分促狭,几乎让温折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隐晦的责备。
然而下一刻,他就知道不是。
因为菡萏花君不紧不慢道:“如果你是有意打扰,我反而会很高兴……当然,哪怕是为了别的事,你能主动来找我,我也很欣慰。”
温折呆了呆,几乎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所幸菡萏花君看出他的窘迫,不再说别的话,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盒子,勾起食指拨了拨那幼雏乳黄色的小嘴,笑道:“点墨?它怎么在你那?是不是它又学飞失败,摔到你院子里去了?”
那只雪团样的幼鸟果然有灵性,通人语,听到花君这话连身上的绒绒都炸起来,刚刚还乖乖团在盒子里的鸟儿猛然跳起,重重叨了两下花君的手指。
温折一惊,没想到这小鸟竟敢这么无法无天。他错眼去看花君,却发现对方毫不着恼,反而轻轻用刚被啄过的食指揉了揉点墨的小脑袋,柔声柔气道:“是啦,我错了,不该当面揭你的短。”
那幼雏才啾啾两声,跳回盒子里,继续把自己团成一个雪白雪白的绒团团。
花君转身把盒子安放在桌子上,才跟温折解释:“一般幼鸟都该羽翼渐丰后才学飞,但碧落鹏是个例外。它长齐了乳绒后就能磕磕绊绊的飞,也敢磕磕绊绊的飞,所以若不是有人饲养,大多都在幼年时被天敌当成食物,能长成者十不足一……世界之大,能有碧落鹏这样的异类也是难得。唔,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最后一句时,花君的声音里又带了些许笑意。
面前突然被拉开了一把椅子“坐吧。”
温折在椅子上落定,却发现菡萏花君并没有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反而探身在窗前折了一支千重菊。对方把深绿的花茎捻在手中转了转,就回身把花递给了温折。
温折有些迷茫的接过,不太确定的道:“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