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人,便会生病,谁人不想遇得一个好大夫,可仅仅靠着口传身教,到底有些隔靴搔痒。
顾延章便向天子建议在处决过张定崖自川蜀送来的反贼头目之后,组织太医院中太医、奉药、学生,提刑司、京都府衙中的仵作等人,一并对反贼尸首进行当中剖解,并绘制五脏、骨骼图,直说此举不但能帮助各处仵作熟悉人体,更能叫太医院中医学生们了解人体构造,将来更好行医做事。
大晋建朝百年,虽然太医院中人越来越多,可真正医术高明之人却并没有多少,更多的是在做官,管理各州县中的安济局、济民院。而到得此时,太医院也好,提刑司也罢,乃至天下各州县之中,仵作验尸都没有成体系的教学,无论大夫、仵作都还在沿用数百年前王莽篡汉时期的剖解尸体记载,还全是文字。
不识人体,如何能医病?
赵芮本来就有心整治太医院,听得顾延章提议,简直如同说到了自家的心坎上,自然只有同意,没有反对的份。
君臣一下午说了许多事,其余东西赵芮自然也十分上心,可这一桩,他却是最为兴致高,恨不得立时就能得出什么结果来,最好多剖解几回尸首之后,太医院中医官的医术能多有提高,若能叫自己枯木逢春,则是再好不过了。
被顾延章这般提醒,赵芮终于想起来原来面前这一个不是太医院中的人,不由得笑道:“是了,此时真正当要叫太医院牵头去办才对。”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殿。
顾延章落后三步,跟在赵芮身后。
两人才出了殿门,顾延章便见几步开外站着一个道人,正是自己来时在拐角处得见的发抖的那一个。
此时太阳还未全然落山,秋老虎晒了一日,晚间凉风又不曾吹出来,顾延章一出得殿,便觉得热气蒸腾,热风铺面来,不过才站了几息,脸上、身上已是冒了薄薄一层热汗。
那道人立在对面,想来因为天子召见之时点明了时辰,后来又同顾延章在殿中说事,一时竟是不记得外头还等了一个人,偏偏不管仪门官也好,领着人过来的黄门也罢,都不敢叫他去偏殿等候,生怕天子突然征召,过来不及。
这般等啊等,竟是足足叫他在此处站了大半个时辰,此时头脸皆是汗,见得赵芮出来,连忙上前行礼,口称陛下。
赵芮免了他的礼,打头往偏殿而去。
顾延章同那道士松巍子跟在后头,因走在回廊之下,地方并不大,还要让了空位给黄门打灯笼,少不得要站得近一些。
顾延章心中早已生出奇怪,此时趁着两人离得近,更是转头打量了对方几眼。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这烛光太暗已是照不出人样一一明明只过了不到半日功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位松巍子的脸,好似黑了至少有七八分……
文德殿与偏殿相距并不太远,只走了片刻,三人便到了地方。
然则只是这一小段路,已是叫顾延章身上被汗给湿透了。
进得偏殿,里头早已布好了膳,地方虽然不大,却是灯火通明。
顾延章同那松巍子各自行礼道谢坐下,两人相面而坐。
他二人面前各有一张矮桌,矮桌上头左右两角各摆了两根大白蜡烛,烛光跳跃,映得人脸上纤毫毕现。
内侍上了菜。
两人向天子敬酒、道谢,复又行了一套仪礼,复才各自低头吃酒吃饭。
顾延章此时已经没有了多少胃口,一是热,二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一手拿着木箸去夹菜,头却是抬起来,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对面那一个道士。
一一不是他的错觉。
真的黑了。
而且黑了不是一星半点。
除却肤色,这松巍子的坐姿也甚是奇怪。
偏殿之中乃是跪坐,膝盖下垫有蒲团,面前虽然放了一方桌子,可那桌子乃是四脚矮桌,并不太大,从顾延章的角度,能将对面情况一览无余。
对方敬酒、吃菜、致谢、行礼,一应仪礼都做得非常妥当,挑不出半点毛病,可不知为何,坐得却是歪的,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此人的大部分力道都落在右边膝盖并足下,那左边一条腿竟是半悬空,过不得一会便要挪动一下。
只是这一回的松巍子早已不像两人下午头回见面时一般,行事大方不说,还十分进退有度,俨然一派得道之人的行状。
天子赐饭,又是在宫中,还是同殿而食,自然不能指望能吃饱。
顾延章只捡着容易饱腹的东西稍微填了填肚子,看着天子差不多吃好了,便也跟着放了筷子。
一席吃完,赵芮想起什么似的对着顾延章道:“顾卿,朕召这一位松巍子进宫讲道,记得你从前也曾写过几篇文章,论那老、庄之道,今日可要一并听一听?”
如果没有头一回见面时松巍子那奇怪的表现,顾延章也许并不会怎么注意他,吃过饭便会直接告辞了,可正是已是存了疑心,觉得这道人甚是古怪,他听得赵芮顺口邀请,竟是直接起身道:“既是陛下所请,臣自是不敢推辞,正好近日也常在外头听得道长大名,难得这般凑巧,便沾了陛下的光,一并来听一听这位道长讲道罢。”
松巍子跪坐在蒲团上,原本面上还带着微笑,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见得顾延章这般反应,那笑容一僵,险些都要坐不稳,只好谦道:“官人过誉了。”
一面说,一面朝前头倾了倾身。
就在这一个动作之间,两滴汗液从他额头上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那汗液不是透明,却仿佛是混了白色泥浆一般,又白又浑浊,直直滴在涂了黑漆的桌子上,越发被衬托得白中透着亮色,仿佛还会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