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了。你不要哭了。”
在颜川的记忆里,妈妈很爱哭。
他几乎是听着妈妈的哭声长大的。
有时候,他半夜里醒过来,枕头是湿的,耳边总是传来妈妈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嘤嘤咛咛,直到他在哭声里再一次沉入梦乡,像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音符……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不知所措。
晚上,他还可以装睡。
现在他却装不了……
孩子安静地看着他的母亲,一次次告饶。
“妈妈,我错了。”
“你别哭了……”
“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不问爸爸的事,再也不问。”
房里很暗。
凉如水。
哭声让他很难受。
“妈妈……”颜色看着母亲抽动的肩膀,慢慢将小脑袋靠上去,小胳膊紧紧环住妈妈,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像一条需要关怀的小狗,身子明明在瑟瑟发抖,却说着假装坚强的话,“爸爸死了,你还有我。不要哭。”
颜若香抬起泪眼,捧着儿子的脸。
额头抵着他的,泪如雨下,但除了抽泣,再无哭声。
孩子很开心妈妈终于止住了哭,又一次肯定地拍拍妈妈的头。
“妈妈,你等我长大。我会照顾你的。”
“呜……好孩子!”
颜若香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孩子撇撇嘴,好几次也想哭出来,终是抱住妈妈的头,没吱声。
她的声音,并没有掩盖院子里的声音。
不知哪一家把门摔得咚咚响,几个女人的声音尖锐高亢,传入耳朵尽是奚落。
“真是个会勾搭人的呢。一会有男人送自行车,一会有男人送大彩电……咱们这个院子啊,看来要热闹起来了。生意好得很呢。”
“……长得就跟个妖精似的,腰细屁股圆,走到哪里都勾扯男人的眼。”
“哈,我看你家老张,没少见他往那屋瞅呢。”
“……人家可看不上我家老张,到是你家老吴,他可是人民教师,有文化的人……前两天还听他说呢,说人家的儿子聪明,要免费帮他补课来着……”
“可去他妈的吧。做梦!想都别想!”
“瞧把你给急的,你啊,赶紧给你家老吴生个儿子,他就不张歪心思了……”
房子不隔音。
那些女人也没有想过要背着点风。
她们肆无忌惮,声音越说越大。
嘲弄,讽刺,讥笑。
被自家男人凶狠地吼,也仍然不肯收敛。
院子里,笑闹成了一团。
对于她们来说,长得美丽高贵的单身“寡妇”,就是个祸害。大家住在一块,她又总是闷声作声的,不和人来往,整天打扮得精致漂亮,一身骚气,摆明了就是要勾搭她们家男人的。偏偏她们家男人也不争气,眼睛里就像长出了钩子似的,有事没事往那边瞅,哪怕倒个洗脚水,也要多走几步,看看她家的灯,恨不能摸进去睡一宿……
女人们嫉恨。
不管有事没事,肯定找碴骂上几句。
颜若香蒙住了儿子的耳朵。
“不要听,不要听她们说……”
“嗯。”孩子点头。
“儿子,这些都是没有见识的女人,她们胡说八道……”
颜川点点头,像只小兔子似的,偎着母亲,红着眼,努力挤出微笑,“妈妈长得好看,他们嫉妒。”
颜若香一怔,苦笑里一丝甜。
“川子以后找的媳妇,会比妈妈更好看。”
媳妇……
孩子懵懂的脸上,有一丝羞涩。
这时,门外又传来一声哄笑。
“哟,送彩电的刚走,送煤的大哥又来了。”
哄堂大笑。
颜若香闻言一愣,把儿子抱坐在沙发上,刚准备看个究竟,就听到外面传来男人的声音。
“小颜,在家吗?”
那声音很浑厚,带着一点憨厚。
很显然,他都没搞懂那些女人在笑什么。
颜若香脸上的紧张,又放松下来。
“是向师傅吗?我在呢。”
她把门打开,看着门外的三轮车。
“向师傅,这是?”
三轮车上全是蜂窝煤。
向大勇一脸憨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我买煤回家,打这儿经过,想到你今天说家里的煤快用完了,这不,顺道就给你送来一些。”
颜若香犹豫:“这……向师傅,不用了。我可以让送煤的捎来。”
“嘿!”向大勇继续笑,龇着白生生的牙,“他们送来的煤,和我自己去拉的,可不是一个价钱。哎呀,你就别客气了。反正是顺便,我又不是不收你的钱,你得按原价给我的……”
颜若香搓了搓手,“那多不好意思,占你便宜。”
向大勇挠头,笑得直率,“咱们是同事,帮把手是应该的。哪家还没点困难咋的?你看你们母子两个,也没个能做体力活的人。得了,别愣着,我先帮你搬进去。”
这个时代,天燃气还没有普及。
经济适用的蜂窝煤,是普通居民的优先选择。
向大勇地本能觉得,黑漆漆的煤球与女人是不搭边的。
因此,一看颜若香要上来帮忙,他连忙阻止,哈哈大笑说:“在我们家,这种粗活都是男人干的。我媳妇可娇贵着呢,我从来不让她干重活。小颜啊,你去那边坐着就行,我很快就好。”
这个男人是真善良。
有一个好家庭,好媳妇。
为人仗义,热情。
在公司也是这样,谁有点什么事,他一定是跑得最快的那个。
颜若香有点羡慕他的家,他的老婆。
“那就谢谢你了,向师傅。”
她悻悻然退下。
“不客气,不客气。”
颜若香故意把大门敞得很开,让院子里织毛衣、纳鞋底顺便偷窥的一群无聊女人,可以把屋里的情形看得清楚……
用心良苦。
可是,除了她的儿子,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清白。
向大勇是个直肠子的男人,并不懂得女人细腻的心思。
他搬完煤,擦擦汗,水没喝一口,就要走人。
颜若香赶紧拿钱给他,“向师傅,你点点,够不够?”
向大勇也没推辞,数了数,直接把钱揣在兜里。
“以后有什么粗活重活,你就招呼一声。我要是方便,就来给你搭把手。”
“嗳,那就先谢谢你了。”
“瞧你客气的。呵呵呵呵!”
颜若香笑着送他到门口,眼一扫,突然又看到茶几上的糖。
那是白振华刚才走的时候留下的,颜川不肯要,她拿回来放在托盘里。糖果是那种国外进口的,包装好看,写着她读不懂的文字,这种高级糖果,在国内很难看到。
她想着,跑回去顺手抓了一把追出来,塞给向大勇。
“这个糖拿回去,给你家晚晚吃。”
向大勇看到糖,眼睛亮了一下。
哪怕没见过,他也懂得这是好东西。
想到闺女,他一脸灿烂,但看到闷闷不乐的颜川,仍然推辞了。
“不不不不,帮你们干点活,就拿你们家东西,我成什么人了?哈哈哈,不能要,不能要。小颜,快拿回去,给你家川子吃……”
“家里还有呢。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的,拿着吧,向师傅,你要是不收,往后我哪里好意思再找你帮忙?”
向大勇犹豫了一下。
最后,没有抵住诱惑。
这是一个物资匮乏的时代。
女人白生生的掌心里,那七彩的糖果就像发着光。
光里闪耀的是女儿向晚期待的小眼神。
“那行!我就替闺女谢谢你了。”
“以后有空,带孩子来玩。”
“嗳!好嘞!”
向大勇走了。
颜若香因为这短暂的温暖,陷入了一种愉快的情绪里。
为免儿子误会,她不停地告诉儿子,这向师傅是一个热心肠的好人,他家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妹妹,叫晚晚,聪明又机灵……
她甚至憧憬说,以后要再给他生个小妹妹,也要叫晚晚。
名字好听,莫名让人觉得温暖。
颜川年纪小,对母亲的话,并不完全懂。
也不知道,晚晚,是哪一个“wanwan”的发音。
当然,此刻的他更不会知道,这个送煤来的男人和那个叫“wanwan”的女孩子,会为他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