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开始他们不能让林静恒立刻活蹦乱跳起来一样,此时,他们也做不到“维持现状”。
那个意外的信号扰动干扰了精神网,好像惊蛰的雨声,将沉睡的一切都复苏过来,势不可挡。
林静恒身体虽然还没有醒过来,但脑电波的活动越来越频繁。
刚开始,十天半月才能捕捉到他一点细微的反应,随后变成隔两三天就会有一点动静,再后来,他的脑电波开始像潮水一样连续了起来。
“博士您看,”医生对哈登博士说,“今天早上,他的脑电波尤其活跃,我们扫描了他的大脑和精神网,发现当时他和精神网有微弱的人机互动——像是他在透过精神网往外‘看’。”
哈登博士沉声说:“他的意识活动在恢复。”
“应该是已经恢复了。”医生说,“今天我们成功地和他交流过一次,我们在精神网上机器端口接上了一个简单的打字器。”
哈登博士倏地抬头。
“只是一些简单的字眼或者词,太长的句子他坚持不下来。我们问他身体感觉怎么样,是否有任何不适,大约四十分钟以后,他回答‘没有’。”
“没有?没有不适?”
“那倒不是,以他现在的情况,应该是身体还没有感觉,”医生随即压低了声音,“博士,您相信我,没有主人的指示,我们不敢给他额外的刺激,也绝不敢给他使用多余的药物和生物芯片,生态舱的全部配置与以前一模一样。”
哈登博士:“唔……怎么?”
“我不想说这种话,”医生说,“但如果主人执意想要达到‘维持现状’的效果,从我的专业角度来看,只能对他使用一些抑制性药物,抑制他的神经活动。”
哈登博士作为白塔第一任主人,是伊甸园和人机交互专家,一听就明白,医生所说的“抑制神经活动的药物”,显然不是普通的安眠药。
如果说之前,林静恒的情况尚且算是“不知死活”的话,那么额外的药物会彻底扼杀这个灵魂。
“博士,我们怎么办?”
哈登沉默了一会:“你去问林静姝,问问她是不是决定要把她亲哥哥做成一具标本。”
林静姝很忙,随着反乌会的蛰伏、联盟与中央军携手,自由军团的大部分活动转向地下,韬光养晦,等待下一个把联盟捅穿的机会——这不难,林静姝相信,因为眼下的团结和正义是建立在谎言上的,联盟已经用一个谎言欺骗了世界近三百年,故技重施,也只不过是秋后蚂蚱的最后挣扎而已。何况数据说明一切,尽管自由军团转入地下,鸦片使用者的数量仍在以一个很稳的增长率上升。
而她再忙,仍然坚持每三天到小行星上去有一次。
医生很委婉地向她说明了林静恒的现状与哈登博士的质问,林静姝听完半天没吭声。
医生于是又说:“如果您决定使用抑制性药物,方案和配药都完成了,就在旁边的医疗舱里存着,随时可以做。”
林静姝走到实验室门口,脚步一顿,打断他:“你们都出去,别来打扰我。”
医生训练有素地闭了嘴,把实验室里的人都叫走了,连同门口卫兵,一起清场到五十米之外。
生态舱环境与外界完全隔绝,将里面的人照顾得很好,透过透明的罩子,甚至能看出他脸上有几分血色,神色安宁,好像只是在午睡……有点陌生了,林静姝想。她印象里的林静恒总是冷冷的,眉头有一些不舒展,目光带着尖锐感。
原来这张脸也有平和得近乎温柔的表情吗?
“他们跟我说,你正试着使用精神网,那你现在能听见我说话吗?”
生态舱里的人没反应,扫描仪和连接着精神网的小屏幕也没反应,林静姝背着手观察了片刻,觉得自己可能是赶上他“休息”的时间了。
她缓缓在旁边坐下,手指搭在旁边的医疗舱上,细细的描摹过一个按钮——只要按下去,医疗舱就能伸出注射器,自动将抑制性药物注入到生态舱里,他会回归沉睡。
“活着很累的,你不觉得吗?”林静姝将手肘撑在膝盖上,不堪重负似的托着自己的脸,轻轻地说,林静恒当然不能回答,她就歪着头,垂下目光看着他,“他们说,你十四岁进乌兰军校,一入学就是那一届内定的优秀毕业生,毕业以后一直是联盟的暴风眼,这些年一定很不堪重负吧?”
“你肯定没看过小说,我看过不少,他们不喜欢我太努力,我只好如他们的意,尽可能沉浸在无趣的消遣里——你知道吗,恐怖故事和冒险故事的设定是很像的,两种故事的主角都会遇见可怕的反派,对方都想千方百计地杀了他们,但你知道它们有什么区别吗?”
林静姝顿了顿,自言自语地说:“比如一个人,他有亲人朋友,有工作,有生活,心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愿望……然后他有一天,他下班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门是打开的,门后面躲着一个等着咬断他脖子的杀人犯,你看到这里,会心惊胆战,联想很多,想他的家人是不是都已经死了,想他该怎么才能逃得掉,就算能逃掉,以后会不会被追杀?他的工作怎么办?现在的生活会不会因此毁于一旦,他一辈子会不会就这样完了?这就是恐怖故事。可是同一个场景,同一个杀人犯,如果把主角换成另一个变态杀人狂呢?你看到这,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会很兴奋,只想看主角怎么精彩反杀对手,这是冒险故事,静恒,你喜欢哪种?”
林静恒沉默不语。
林静姝冲他笑了一下:“你知道比较这两种故事,我得出一个什么样的结论吗?你在乎的东西越多,就会越恐惧,越容易被逼到绝境,被一步一步逼到绝境的人,会崩溃,会疯狂,甚至能活活把自己吓死——除非你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放弃那些拖你后腿的渴望,放下了,你就无所畏惧了。”
“你知道当年管委会为什么选择我吗?”
“因为劳拉出走的那天,潜入了培育所,提前十几天,强行把我和你从培育箱里提了出来。所以你一直以哥哥自居,搞不好是没道理的,可能你只是出生的时候比我重一些,看起来比较大而已……管委会那边接到举报,逼迫父亲出兵追捕她。她和伙伴分头带走了我们两个,伙伴被秘密逮捕,连带着你一起落到他们手里,我则一直被她带上机甲……直到她自爆前,把我放进生态舱抛出去。”
“因为这个,他们就一直怀疑我身上有什么。”
“他们以‘早产儿健康检查’为由,把我们带走,发现我的精神阈值高于均值七倍标准差以上,你相信我是个天才吗?巧了,管委会也不信。所以父亲林蔚死后,他们挖空心思也要把我领走。可是你猜怎么样?我这个‘天才’,其实是劳拉用一针半永久形舒缓剂的制造的,直到我成年,效果逐渐消褪,他们才知道被骗了,她早就把禁果给了陆信,为了吸引管委会的视线,不惜以自己的孩子当诱饵。如果不是林蔚死后,陆信自己跳出来和他们抢人作对,禁果在他那的事可能一直也不会暴露。”
“半永久舒缓剂早在联盟成立之初就被禁用了,因为有很大概率会对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我还没体会,也许没到年纪吧,说不定老了会痴呆?”
“这本来应该是我们两个一起承担的命运,你临阵脱逃了,我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很嫉妒,也很恨你,我们都是一样的,凭什么?但有时候又很庆幸,因为你是另一个我……但是静恒,你现在……还真的是另一个我吗?”
“几十年,我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他们致力于把我训练成一条听话的狗,我用过的非法禁药大概比你这个一直跟海盗打交道的人见过的还多。”
“还有那些神通广大的白塔余孽,逃脱了伊甸园监控的哈登博士,一个圣人,曾经被自己的手下出卖,隐姓埋名逃亡多年,连老朋友和最心爱的学生也不肯再相信,可能唯有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女孩能让他放心吧?”林静姝意味深长地往实验室监控器里看了一眼,殷红的嘴唇上露出一点尖刻的笑意,“他担心这个小女孩在管委会不择手段的洗脑下变成一个傻子,于是不遗余力地暗度陈仓,不断地和她接触,不断地往相反的方向拉扯她的灵魂,美其名曰救她,保存她的‘自由天性’。”
“自由天性——多么奢侈,她想都不敢想,她觉得只要一点‘便宜的’人身自由就很好了,可是为什么没有呢,亲爱的哈登博士?因为你需要一条亲生的毒蛇,咬进管委会的根系里,是不是?那就不要抱怨了,养大毒蛇的人,被毒蛇咬上一口,难道不正常吗?”
也许是错觉,但监控镜头缓缓地偏转了一个角度,仿佛不忍心看她。
这时,架在生态舱上面的扫描仪突然有了一点动静,生态舱里的人产生了微弱的脑部活动。
林静姝倏地抬头,盯着仪器上的曲线看了片刻,她隔着透明罩子,伸手抚摸过林静恒的脸,脸上还带着冰冷的笑容:“留下来陪我吧,我只剩下你了。”
她说完,转向医疗舱:“启动抑制性药物注射进程。”
医疗舱发出没有感情的警报:“抑制性药物,将对病人的神经系统造成无法预知的伤害,是否确认?”
林静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