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他还带着酒劲儿去苏言的书房里随便翻了翻,没想到找到了一本日记。
那日记本是十多年前的古老样式了,漆黑的皮质封面,大约有三百多页,沉甸甸的重量似乎带着一种秘密的沉重。
夏庭晚最开始没太在意,从中间随意翻起,第一页就是那样的一句话。
“爸爸打我,用皮带,打了我十二下,然后把我关在房间里,不让我吃晚饭。我以后再也不偷吃糖了。”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遍体生寒的恐怖,就那样颤抖着翻完了整本日记。
日记的主人是苏言的异母弟弟,那应该是个不大的孩子,表达能力还很是单薄吃力。
可是上面一页一页地写下了被父亲反复殴打和虐待的记录。
或许是因为那上面记录下来的痛苦太过真实,几乎是一瞬间调动起了他对于过去的所有黑暗记忆。
他以为可以埋葬掉的,不再回顾的,不再面对的,那种沉重在那一夜把他彻底击溃了。
他想起父亲喝醉了酒骑在他身上,劣质的皮带一下一下地狠狠抽在他的后背上,皮带带着脆响蹂躏着皮肉,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肉迸开时发出的惨烈动静。
他在苏言昏暗的书房里,哭得跪在地上呕吐,几乎要把胆汁都吐出来。
他控制不住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愤恨,那样的强烈,几乎想把世界上所有拥有过幸福的人都在一瞬间和自己一起燃烧掉。
苏言回来之后,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了苏言。
他其实始终记得他说过的话,哪怕他是多么希望那场车祸能让自己失去那一夜的记忆。
“你不是爱我,你只不过是同情我,去他妈的,我不需要你同情,苏言,很心疼你弟弟对吧,可你救不了你弟弟,所以你就想来救我,你凭什么?你什么都弥补不了,所以你也救不了我,我被打得吐血,我想要变成一只鸟、变成鱼时,想要逃离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以为你现在给我的这些东西就能救我?你他妈的太迟了,我已经是现在这个模样了。你说你爱我,其实你只不过是居高临下地用同情施舍我,再包装成爱我的样子,你在利用我,来弥补你对你弟弟的愧疚,对吧?”
苏言,你是个自私伪善的王八蛋,我想你永远滚出我的生活——”
那一夜,他对苏言这样说,然后,他没有等苏言解释,带着酒意开着自己那辆兰博记忆冲出来苏家的香山大宅。
车祸之后,他清醒下来曾和苏言问起他弟弟的事。
苏言告诉他,苏谨在十一岁那年自杀了。
那以后,他们谁都再没提起过那件事。
第九章
每个人的生活,或许都是写满了秘密的日记本。
可是对于夏庭晚来说,在和苏言在一起的时间里,他是不隐瞒的。
他有很多的不堪、脆弱、还有时而不讨人喜欢的脾气,可他还是像仰躺着摊开肚皮的小奶猫一样,暴露着自己的伤处,渴求着苏言的爱抚和保护。
他在苏言面前,从不设防。
看到苏谨的日记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感到很伤心。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他当然也后悔难过,为苏言,也为苏谨。
苏谨自杀时才11岁。
11岁的男孩子,或许还不知道死亡的含义是什么,只是觉得人生那么苦,那么痛,所以就想要去别处吧。
他从曾有那样的想法,突然地就会钻进脑子里的、想要离开的想法——背着书包走过高桥时,忍不住会向下面的车水马龙看很久;在夜里想象童话故事里的场景,自己乘坐着扫帚轻飘飘地飞走,去很远的地方。
可是他最终还是活下来了,他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的人,其实连自己也不能下一个判断。
演《鲸语》那年,许哲和他说——他是柔韧而灵气的,看起来好像易碎到随时会毁灭,可是其实在他的心底,他的眼睛里,有对美好生活的无尽向往和渴求。
夏庭晚知道,苏谨的自杀,一定给苏言带来了太过沉重的伤痛。
苏言不是罪恶的直接受害者,却目睹了罪恶的结局,还有支离破碎的家庭,他同样被罪恶以另一种形式重伤,或许直到如今,他都没有能够从那件事中痊愈。
人是脆弱的生物,童年时留下的伤,没有痊愈这回事。
就像砍伤了小树的躯干,随着年轮一圈圈变粗变大,痕迹仍会留在那里。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留在骨头里的、血液里的痛楚,哪怕长大成人,仍始终会一遍遍碾过生命。
结婚五年了,时时刻刻承受着同样痛苦的苏言,选择了对他只字不提。
这是车祸后最让他伤心的事。
有无数次他都想要和苏言道歉,他不该说那些话,他不够体谅,他没有好好心疼苏言,他用了苏言最痛彻心扉的伤处去刺伤苏言。
他当然是想要道歉的,可是每每想要开口,却又最终失了声。
苏言从来不告诉他。
苏言的日记本,在他面前上了锁。
他明明是苏言最爱的人,可是苏言却不和他分享生命中的软弱和狼狈。
爱情真的应该是这样吗?
他总是为这些问题烦恼,时而觉得是因为自己的任性不成熟,让苏言无法放下心来暴露脆弱。
深夜里他好多次看着苏言睡着的模样,想象苏言的童年,是不是也那么的不快乐,想象年幼弟弟自杀去世后,才不到二十岁的苏言是如何度过那段时光,他想着想着心疼得胸口都疼起来,疼到极致便又转为生气。
爱情不该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吗。
我给你看我过去受伤的痛处,你帮我温柔地舔伤口,看到了彼此的脆弱,才能生了怜惜,最后成了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