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他会带走先生。”
齐惠连是激进派的首要人物,他在东宫时就是做事,太子存活的时间不久,却能完成黄册入籍这样的事情,靠的就是东宫僚属不恤人言、衣宵食旰。薛修卓如果想要改变海良宜主政期间的稳健求和,就势必要寻求齐惠连的相助。
可是齐惠连拒绝了,于是薛修卓把齐惠连交给了韩丞。
沈泽川抿紧了唇线,侧颜在烛光里十分冷漠,他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个人不相信任何人,他仍然想要凭靠新帝维持大周,为此不惜得罪老派世家。他想要让阒都换血,我们在阒都斗垮了魏怀古等人,如今都成了他能够安插的空缺。余大人,你说错了,他上奏的折子能打动天下学子的不是皇女如何美好,而是他最后一句话。”
这个世间没有哪条律法是择录朝官时以嫡为先、以门第为先!世家霸占着上层官职,让大周一度成为八姓之朝。李氏皇帝的强硬与否昭示着寒门是否能够能从八姓之中杀出重围,他们在永宜年后期进入了寒冰期,这个时间太久了,他们迫切需要的是一位心向寒士的君主,不论男女,只要他能够振奋寒士之心,在齐惠连、海良宜相继过世以后承担起寒门期望,那么他就能得到簇拥。
太后主政以后带给寒门的不仅是变本加厉的排挤,还有李氏皇帝深入人心的孱弱。学生们之所以对孔湫、岑愈如此苛刻,是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忍受当朝的次次退让,忍了一辈子的海良宜都决然死谏了,孔湫为什么还要忍?天下改革就在眼前,就是现在!不作为就是尸位素餐!
但是现在就真的是个好时机吗?
沈泽川觉得不然。
海良宜为什么要忍?因为世家已经成为大周沉疴,刮骨疗伤早在永宜年就该进行,结果在海良宜动手以前,中博兵败,大周宛如暮年老人,又被人当腰一踹,踹得口吐鲜血,不仅外伤难愈,内伤更加难愈。他在死谏以前质问朝堂,说这是诸位推波助澜的错,可是这个“诸位”里是否也包括他自己?
如果他当初没有对花思谦步步紧逼。
如果他当初能够以更加缓和的态度去应对。
中博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屠城惨剧?
海良宜不知道,但这件事直接影响了他在咸德年后期的主政方式。他是更加缓和的态度去渗入朝堂,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他有着身处时局的思量和觉悟,但这些都是初出茅庐的学生们所不明白的东西。
薛修卓或许没有引导天下学子风向的力量,但他绝对是个捕鱼人,站在风浪里揣摩着最佳撒网时机,这个人在多年的官场滚爬里不是空手而归,他甚至比沈泽川更加明白寒士与朝员间的纠葛。既然老一派的战火已经点燃,那么如今迸溅出来的火星同样燃烧了一脉相承的他们。
薛修卓曾经多次请求拜于海良宜门下,不得。他最终求助齐惠连,仍然不得。他好像是双方角逐中的顽石,注定要用自己的方式撞出一片血光,这是个连自己都不放过的狠角色。
沈泽川眼里露出狠绝,他有种被人挫败的滋味。他被逐出阒都,就像是条夹着尾巴的丧家犬,被打得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薛修卓能够在恰当的时机立刻抛弃奚鸿轩,并且在沈泽川动手前就套走了奚家的银库,说明他早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然而那个时候沈泽川在干什么?他还天真地以为凭靠口舌之利就能分化世家,明明早在禁军丝案里薛修卓就露出过锋芒。
沈泽川已经败了一次,他既然还活着,就要把这场仗打到底,他不能接受承袭了齐惠连全部心血的自己一败再败。他们已经从没有硝烟的阒都到了四分五裂的崩土之疆,他得马上站起来,否则这乱世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虎视眈眈的后起之秀里没有弱者,能够心情气和坐下来探讨信念的前提是他有能够和对方叫板的资格。
萧驰野看着沈泽川沉默的侧脸,忽然问余小再:“你见过女帝吗?”
余小再正从怀里掏着岑愈给沈泽川书信,闻言一怔,说:“还不曾,在我离开阒都以前,礼部已经开始筹备登基大典。太后想要召见皇女,但是被薛修卓拒绝了。”
萧驰野垂着的手指轻轻晃了晃,说:“看来他也不是十拿九稳,那就拭目以待,看看他在短短四年里养出来的女帝,到底是不是一戳就倒的纸老虎,能够唬住阒都到几时。”
沈泽川回过神,缓了片刻,说:“只希望不是第二个李建恒。”
萧驰野靠得累,直起半身,问余小再:“还不知她的名字是什么,如果要归皇谱,难道叫李建婷?”
余小再露出个古怪的神情,他伸出手指,在席子上一笔一画地写着:“是叫这个名字,却不是先帝的字,而是剑霆,李剑霆。”
沈泽川颇为意外,跟萧驰野对视一眼。
第124章 定局
天色蒙蒙亮, 余小再到底是个文人, 精神难支,沈泽川便让晨阳先带余小再前去休息, 剩余的事情可以改日再谈。余小再也不勉强, 留下了岑愈给沈泽川的书信, 便退出去了。
萧驰野去沐浴,沈泽川就着烛光, 把岑愈的信看了。庭院里的晨光透了进来, 沈泽川看到了边郡的部分,又等了片刻, 不见萧驰野回来。他搁了信, 掀开竹帘, 沿着窄廊到了里头,绕过屏风一看,萧驰野泡在池子里睡着了。
萧驰野稍感疲惫,原先只是在想事儿, 岂料这一想给想睡着了, 面颊上忽然一凉, 他便醒了。
沈泽川掬了把水,又摸了摸萧驰野,说:“泡凉了,回去睡。”
萧驰野起身,“哗啦”一声水珠迸溅。他俯首埋进沈泽川怀里,蹭得沈泽川半身都是水, 闷声说:“你抱我。”
沈泽川抬手捏了把萧驰野的后颈,说:“这不是为难我么?”
萧驰野说:“那就我抱你。”
沈泽川便踢掉了趿着的鞋,伸臂挂在萧驰野还带着水珠的脖颈上,有点懒地说:“来啊。”
萧驰野抬头用额抵着沈泽川,抱了人,说:“北原猎场看了,还成,收拾一下能做营地,就是塔楼都要新建,全是银子。”
这边没点灯,光线暧昧。
沈泽川跟萧驰野咫尺相抵,说:“北原猎场往西去就是丹城,以后如果要跟八大营见面,这地方就不能省。”
“不急。”萧驰野用了点力,把沈泽川抱起来,往屋里带。
沈泽川知道萧驰野这是不打算用自己那笔银子,禁军的开销不能总是挂在茨州身上,萧驰野又马上要回离北,缺钱就缺底气,这事儿他自己恐怕也在考虑。
“岑愈特地让余小再带信给你,想必是有事相求。”萧驰野上了床,袍子也没脱,就靠着枕,半揽着沈泽川,把下巴搁在沈泽川的发顶上,说,“什么事儿?”
沈泽川已经把信看完了,他枕着萧驰野,把信折了起来,说:“岑愈希望你能作为阒都和离北的桥,再给大家一个机会。”
萧驰野半敛着眼眸,说:“他们这是现下有求于人,所以才肯压低身份。如果日后内阁与太后关系和睦,离北就得再进去一个人,不是我,就是洵儿。”
世孙萧洵如今已经六岁了,萧驰野还没有见过他,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侄儿的疼爱,这事根本谈不了。
沈泽川放轻声音:“岑愈也知道此事难成,所以希望我能够南下,去一趟启东,说服戚竹音,停下花戚联姻。”
“岑愈常年待在阒都,不知道启东的详情,联姻这件事,大帅说的不算。”萧驰野说,“这是戚时雨要娶花香漪,又不是她戚竹音要娶。戚时雨是个老滑头,眼看风向不对,不想让启东步了离北的后尘,就想跟阒都亲上加亲。岑愈他们能给戚时雨什么?海良宜一死,女帝登基,以前的承诺就都成了废纸一张,他们没有任何筹码能够打动戚时雨……”
萧驰野的声音越说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