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张车票是怎么回事?”老毕吐出一个烟圈,他像变戏法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车票。
看到车票,周德阳顿时面如死灰,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你是从哪里弄到的车票?”大刘和老王都觉得不可思议。
“很简单,它是我在杜家的厕所里捡到的。”老毕说,“在这之前,周德阳去过一次厕所,这张车票,应该是他在掏手纸的时候不经意带出来的,由于厕所光线暗淡,他没有发现地上的车票,结果被我捡到了。”
“这张车票能证明什么呢?”大刘说,“难道周德阳有问题?”
“按照这张车票标示的时间,周德阳从县城返回云团镇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左右,这与他打电话举报的时间相差无几。另外,按照我之前的分析,那个打电话举报者应该来自当地,而且与死者有一定的关系。”老毕吸了口烟,眯缝着眼睛说,“其实,观察一个人的外在表现,就可窥见他的部分内心世界,特别是在经历重大事情的时候,他的外在表现尤为明显。一般来说,当事者最有可能表现为两个极端:要么惊慌,要么沉稳。今天周德阳的表现属于后者,这与正常人的反应不太相符。”
“嗯,有道理。”大刘频频点头。
“还有,今天见到周德阳的第一眼,我便注意到了两个细节:第一,他的眼圈有点发红,排除生病的因素外,表明他较短时间内情绪有过波动,眼圈红很可能是因悲伤流泪所致;第二,他在说话时,总有一个用手摸喉管的下意识动作,这个动作如果不是习惯使然,便是表明他的喉咙近期不太舒服。联想到举报者声音沙哑的事实,我想周德阳打电话时嗓音沙哑有几种可能:一是假装沙哑,二是由于感冒等原因导致嗓子失真,三是由于强烈刺激导致声音沙哑。”
“原来周德阳就是那个沙哑男人!”大刘和老王恍然大悟。
“没错,我就是那个给你们打电话的人。”周德阳咳嗽一阵后,终于喘过气来。
“你为什么不用实名举报呢?”大刘说,“向警方提供破案信息是每个公民的义务,你用不着遮遮掩掩呀!”
“因为照片上的死者和她本人不是很像,我不太拿得准,担心弄错了,所以不敢用实名举报。”周德阳喘着说。
“不对,你和死者之间应该有一定的感情纠葛,而不是单纯的熟人关系。”老毕看着周德阳说,“今天你情绪控制得比较好,整体表现还算平稳,但在杜家时,有一些细节还是暴露了你的内心:当我问杜芬芳离婚后有没有人追求时,你一下红了脸,而且表情很不自然;在听到杜芬芳被黄狗剩骚扰时,你内心深处的仇恨也在脸上表露了出来。这些细节表明,你和杜芬芳之间应该有故事。还有,下午我和小陈、小黎在村里走访时,打听到你和杜芬芳是初中时的同学,她离婚后,有人看到你曾经去地里找过她。”
老毕讲完,包间里一片沉寂,只听见羊肉汤锅咕嘟咕嘟翻滚的声音。
周德阳脸色苍白,半晌,他终于下了很大决心说:“既然这样,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希望你们尽快抓到杀害她的凶手。”
三
是的,我和杜芬芳是初中时的同学。我从小是在镇上姑姑家长大的,小学六年也在镇中心小学度过。升上初中后,全镇七个村考上初中的新生都汇集到镇初中来。新学期开学那天,在众多的新同学中,一个穿水红色衣服的女生令我眼前一亮。她有着大大的眼睛,睫毛很长,嘴唇红艳艳的,笑起来十分甜美。那时我十四岁,正是朦朦胧胧多情怀春的时候,我对这个叫杜芬芳的漂亮女生一见钟情,产生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好感和爱慕。我热切希望老师在编排座位时,让我成为她的同桌。
大概是心诚则灵吧,一番紧张的期待后,我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当那个水红色的身影坐在我身边时,我感到脸热心跳,身体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那时乡村的思想都十分保守,加上少男少女都处于敏感时期,男女同学之间的关系与冷战时期的苏联和美国差不多,谁要是斗胆打破男女界限,下课后的嘲讽准会塞满耳朵。因此,杜芬芳虽然和我同桌,但我们之间没说过几句话。每天上课,我眼睛的余光都会去捕捉她长长的睫毛,那些又黑又弯的睫毛随着主人眼睛的眨动,总是勾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度;她的脸庞光洁润滑,上面有一层粉红色的茸毛。很多时候,我看着那些弧线,那些细细的茸毛,思绪信马由缰,总是幻想自己是一个超世脱俗的大英雄,而她就是我梦寐以求、并对我忠贞不贰的佳人……有一次,大概是幻想得太投入了吧,我竟然没有听到老师的点名,正当老师准备向我们课桌走来时,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我一下,我马上醒悟过来,并准确回答了老师的提问。
这一次美人救英雄的壮举,让我心花怒放感激涕零。下课后,我轻轻对她说了声“谢谢”,她微微笑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很快便跑出教室和大家一起玩耍去了。
杜芬芳的成绩不是太好,各科成绩都居于全班的中下水平,她尤其头疼数学,特别是升上初二后,数学的几何证明题更是令她束手无策。而我从初一起,每次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最擅长也最喜欢做的便是几何证明题。很多时候,看到她秀眉紧锁、一筹莫展的样子,我都感到心疼,都有一种想给她讲解的冲动,不过,看了看周围的同学,想到这样做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流言蜚语,我只好装作没有看见,自顾自复习英语去了。
初二的下学期,数学老师不知发了什么神经,他常常放学后坐在教室,即兴在黑板上出题,并规定没有做对者必须留下来补课。这对我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但对绝大多数同学来说,则不亚于世界末日来临。杜芬芳也未能幸免于难,她常常被迫留下来补课。有一天,数学老师又在黑板上出了三道几何证明题,我唰唰几下做完,侧头一看,发现她眉头紧皱,长长的睫毛的阴影落在眼睑上,一副沉思焦虑状。我心里一动,把自己的作业本轻轻推了过去,不料她只看了一眼便把本子又推回来,红着脸轻声说了一句:“能给我讲一下吗?”我一阵激动,正要答应,然而环顾四周,发现已有“间谍”在做侧耳倾听状,便只好硬起心肠,说了句:“你自己做吧。”说完我起身把作业本交到了讲台上。走出教室时,我回头去看,发现杜芬芳咬着笔杆,两只大眼茫然地看着前方,一脸的失望与无奈。嘿!我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赶紧走出了教室,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悔和愧疚感。
初三开始,老师调整了座位,杜芬芳不再与我同桌了,我心中好像失去了什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上课呆呆地望着她坐的方向,无法集中心思学习,成绩也逐步下滑。老师着急了,找我谈了几次心,并到我家里进行了多次访问。在老师和父母的督促下,我下了很大决心,终于把心思收回来放到了学习上。初三的下半期,昏天黑地的题海大战把人搞得焦头烂额,我再没心思去多想别的,每天只是拼命复习、做题,目标只有一个:考上重点高中。
黑色的七月终于来临了,我们全班同学都被要求到县一中去参加升学考试。第一天考试结束后,我走出考场,在校门口遇到了杜芬芳,她似乎正在等其他的女同学。看到我,她情不自禁地红了脸,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赶紧瞟到了一边。
“杜芬芳,你考得怎么样?”我鼓起勇气问。
“不咋样。”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反问道,“你呢?”
“还行吧。”说到考试,我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自豪的神色。
“你以后考上好学校,不会把我忘了吧?”她说完这话,脸更红了。
“怎么可能呢?”我说,“咱俩同桌两年,同学三年,以后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你……”
这时,陆续有同学从考场里走出来,我和杜芬芳不好再单独说话,只好匆匆分开了。
升学考试结束,从县城回来后,班里搞了一个毕业晚会,那天晚上我望眼欲穿,一直满怀期待,但始终没有见到那个水红色的美丽倩影。听一个女同学讲,因为杜芬芳没有考好,她父亲大发雷霆,骂得她哭了几天。
半个月后,升学考试成绩揭晓,录取通知书也随即发下来了,我虽然没有如愿考上第一志愿县一中,但还是顺利地被第二志愿县二中录取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迟迟没有离开学校,我在校园里徘徊了一遍又一遍,一直等到天快黑了,都没看到杜芬芳来领取自己的成绩单。
四
虽然考上了重点高中,我却毫无喜悦和自豪感,我明白一旦离开云团镇,到县城读书,便很难再见到杜芬芳了。
那个夏天,我一直没有见到杜芬芳。八月底,在启程到县城就读的前一天,我专门回了趟云朵村,并悄悄走到了三组,走到了杜芬芳家的瓦屋前。院子里静悄悄的,院坝边上的晾衣竿上,晾晒着那件撩动我无数情思的水红色衣服。我一阵激动,正想走进院门时,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一闪,杜芬芳的父亲从屋里走了出来,那张铁青色的脸令人恐惧。我最后望了一眼那件水红色的衣服,灰溜溜地掉头走了。
县城是当时马山县最繁华的地方,也是农村人朝思暮想的所在,但我在县城读高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可言。看不到杜芬芳的身影,见不到那双水灵的眼睛,我觉得生活似乎缺少了什么。高一的第一学期结束后,我放假回到云团镇。在一次镇上赶集时,我和她终于相遇了。半年不见,她比原来长高了一些,身材也丰满了不少,尽管脸比原来黑了一点,但整个人显得朝气蓬勃。
“芳芳,你还好吗?”我走上前去,努力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和激动。
“我现在彻底是个农民了。”她躲闪着我的眼睛,自嘲地指着地上的一堆红苕,“我今天是来卖红苕的,你买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脸上的喜悦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心里的痛楚却很快弥漫了上来。
“你快走吧,这街上到处都是熟人。”她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过火了,脸上微微一红,压低声音说,“你现在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明白吗?”
明白,我当然明白!我像快要溺水的人一下抓住了救生圈。我用力点了点头,再次看了她一眼,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集市。
此后我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我发誓要考上大学,用大学录取通知书向她求婚。第一年高考,我以十分之差落榜了,可我并不甘心,补习了一年后再度向高考发起冲刺,然而命运是如此捉弄人,这次我不多不少只差了一分。
不过,这一分之差让我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看到了希望之所在。我雄心勃勃,意气风发,准备第二年再卷土重来。
就在我第二次高考失败的这一年,远山的那个男人托媒人到杜芬芳家提亲了。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正在村后的小树林里看书,杜芬芳找到我,她眼睛红红的,神情显得有些悲伤。
“德阳,远山那个男人到我家提亲,我爸这次动心了。”她说,“你以后把我忘了吧。”
“怎么可能?”我感到天一下塌了,“不行,我也让我父母到你家去提亲,你绝不能嫁给那个男人。”
“我爸不会同意咱们的。”她哽咽着说,眼泪从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涌出来,“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自从我没考上高中,他就整天寻思着要给我找有钱的男人,好撑起他的面子。”
我一下泄气了,这几年为了供我读书,我父母已经竭尽所能,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早被折腾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