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的甄贤,身在山中,根本察觉不到自己是何等当局者迷,何等为情所扰固执己见,自然也浑然不觉恰恰是这样微妙的关系,有许多话,靖王殿下反而没法亲口对他说,即便说了,此时的他怕是也绝不会信。
崔夫人一直从旁细细看他,见他脸上阴晴变幻,一时神色僵硬,一时又显出懊恼,立刻知他又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里,忙命乳娘和婢女们先领着世子去一边玩去。她犹豫了一瞬,放低了嗓音,再一次缓缓开口:
“有些话,崔莹想来想去,还是想和甄公子说一说,若是说得不对了,请公子不要嫌我唐突冒犯。”
她忽然改了口,称他为“公子”,又以闺名自称,便是不打算再以靖王殿下的妾室与臣子的身份来与他对话。甄贤不由暗吃了一惊,终于收回神思,难免诧异地看住她。
崔莹见他终于敛神看向自己了,便垂下眼,静静说下去。
“我的父族是山东清河的郡望,虽然并无达官在朝,但毕竟祖上也曾是士族门阀,算得渊源颇为深厚的大家族。四年以前,恰逢圣上恩泽,采女于民间,家中便将崔莹献于时任的济南知府,由是入宫,做了内廷女史。”
她似十分不适应与人说起这些私事,睫羽明显颤抖着,局促得一反常态。
甄贤不由微微怔住了。
清河崔氏乃是名门望族,崔夫人出身不俗,这一点毫不意外。但这样自诩清高的门阀,大多是不愿意自家的女儿被采入皇室的,便是为后为妃也未必肯,更莫提经由州府官员之手入宫做个卑微的下品女官,自会使出种种手段使女儿落选。
除非是有什么缘故,使得这个姑娘在族中颇受嫌弃欺凌。最大的可能,恐怕便是父母早亡,宗伯族老并不愿善待这个侄女儿,但又不愿将她随便下嫁丢了家族的颜面,于是借“天子采女”之机将她献入宫中。而这个姑娘既无母族可以倚靠,层层采选的宦侍、官员便也不会给她什么好的待遇,吃苦是一定逃不过的。
又及……“内廷女史”应该只是委婉的说法,皇帝采女,中选入宫者无论品级位份,都是“御妻”。换言之,崔夫人在入靖王府以前,曾是皇帝陛下的后宫佳丽,无论是否受到圣上的恩宠,对靖王殿下而言,都是不该碰的。
寥寥数语,崔夫人说得含蓄平静,未见有一字埋怨诉苦,但所叙之情事却何其荒唐残酷。
这是甄贤从未料想过、也绝不会如是去想的。
四年以前,正是殿下守陵还京初封亲王的那一年。才回京城,便伸手要了“父皇的女人”,这实在并不像殿下的作为……除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甄贤哑然看着崔莹,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只得继续沉默。
好在崔莹似也并未期待他能有如何回应,只轻轻叹了一声,便又继续说下去。
“我当年尚幼稚无知,不知道进退,犯了过错,被罚往浣衣局受笞刑,原本怕是没有命能活着离开的,亏得皇恩浩荡苍天垂怜,巧遇靖王殿下入宫拜谒,怜悯我罪不至死,乞请圣上将我逐出禁城,这才有幸留在王府侍奉殿下,报答救命之恩。”
浣衣局乃是六局一司中最辛苦低贱的。
靖王殿下身为皇子亲王,如何会那样巧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去了浣衣局那样的地方,救下了这样一个女子……只怕是为了让他“消气”才编出来哄他的故事。
这想法一瞬间从脑海里钻出来。
甄贤毫无意识地抿紧了唇。
他当然也知道,他并不应该如是揣测崔夫人,更不该如是揣测靖王殿下。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忽然便如此多疑、顽固……
他眉头紧皱着,眼中显出忧愁纠结之色,崔莹立刻便察觉了,当下又说道:
“公子一定以为崔莹是故意胡说的。王爷身份尊贵,如何能去浣衣局那等腌臜地方。但这件事千真万确,公子若是不信,来日有机会,可以向四殿下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