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冬寒且长,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雪,宫道上除了时常打扫的内侍女役,大约只剩下那一棵棵落完了叶子,瞧上去颇为萧索的树。
大冷天的,各人无事只愿窝在屋子里,就连小畜生们都跑没了踪影。
“他真这么说的?”
“是。”
内侍身穿厚袄,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气:“侯爷言及,入夜前请公主前往阙中一叙。”
“......行吧,我知道了。”
上玉坐在秋千上,足尖轻晃,有些微微的出神,过去这么多天,他终于派人递了口信来,不过......入夜前?这个时间点未免奇怪了些。
他是否又在图谋什么?
难道想邀她共享一场黑夜间的盛世繁华?
上玉:噗噗噗。
想着想着,自己就乐了,从巍陵山回来后,她心情一直不错,对她而言,仅是在那山上安逸地睡了一觉,醒来,所有的事就都结束了。
中间的过程她也不想去探究,不知道就不知道呗,知道得越多烦恼也越多。
此时刚过晌午不久,殿中很是静谧,鹞子一早被几个广华宫的人拉走了,现在都还没回来,久坐无聊,上玉伸了个懒腰,决定进屋寐个午觉。
一觉醒来,外头似乎有人声。打开门,见院子里站了几个内侍,支起一张偌大的长案,案上镇着文房四宝,各色颜料画笔,一应俱全。
一人垂首站在长案后头,单手执笔,儒巾束发,长眉凝视宣纸,神情透着专注的温雅。
上玉懵:“你,你们这是......”
那人见了她,径自搁笔:“参见公主,小臣今日特来为公主画像。”
哦,对对对,画像,他妈的。
“公主现下可方便?”
画像这种东西,一弄就得好几个时辰,上玉想到晚上与华阴侯的见面,斟酌道:“我...本公主不太方便。”
“哦,”对方的语气别有深意:“小臣并非轻率,公主可知,丹青绘像最讲天时地利,需和八八上吉之数,方能最大程度描摹画中人的身姿美态,小臣提前卜了一卦,如今正是时候,望公主三思。”
上玉:“......”哇,听上去很是扯蛋,然而无力反驳呢。
也罢也罢,早点画完,就可以不用再跟这位叶先生见面了。
得到了她的允许,叶比木唤人大方地登堂入殿:“原本在园子里绘像最好,只是天寒,恐弄坏了公主。”
内殿大而光弱,白日里点上了连枝铜灯,上玉梳洗过,换了套藕荷的襦裙,坐在软塌上,摆了一个生硬而别扭的姿势。
叶比木咳嗽两声:“公主你......不必如此,还请放松些。”
上玉:“哦,那这样?”她往另一边扭了扭,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条僵掉的舌头。
叶比木:“......”
上玉:“......”
不能怪她,她从小到大哪画过什么像,也就义父得势那会儿请人来给她画过一张,那时候她还小,自然是不作数的。
“罢了,”叶比木对身旁宫人道:“劳驾,取鹤纹缀珠沉香木扇来。”
宫人取了递给上玉,上玉拿着扇子对着扇了两下:“现在大冬日的,穿着厚袄拿扇子是不是太奇怪了?”
叶比木:“......”
周围人捂着嘴偷笑,上玉:“那个...你,你继续。”
她从前不觉得画张画有多麻烦,如今见着这所谓的专业画师,才知道什么叫作仪式感的最高级。
他先净了手,屏风后整巾,重新束发,长指揭开案上一盏做工精致的鎏金莲花香炉,将一块偏紫黑的香饼掰开,放了进去,再用饵针拨了拨里头的炭。
一会儿,有细细袅袅的烟从花瓣中飘出来,初时有股淡淡的甘味,之后散开成了一股花香般的气味,分辨不出是什么花,只觉异常清新,不似凡品。上玉闻了闻:“这香应该很贵吧?”
“这是小臣自己制的香,名为“曼珠”,有助于舒缓安神。”
“你还会制香?”
“闲暇之余的玩乐,不值一提。”
他用兼毫试了试墨,道:“小臣要起笔了,还请公主端坐勿动。”
长指捏住笔杆,在铺开大张的熟绢上笔走游龙,从上玉的角度,并不能看清他画得如何,只能瞧见笔端上那微微开裂的木隙。
任何一个画师在作画时都很专注,上玉正身相对,两只眼睛也不知看哪儿,索性落在他身上,这才注意到这个人也挺消瘦的,双眼下微微黧黑,像是长期失眠所致。
怪哉。
她隐约觉得他与华阴侯有几分相似,行止举步,风度做派,不知有心无意,似乎都在向后者靠拢。
上玉:有内味儿了。
然而东施效颦,终不可得,华阴侯贵胄出身,从来都不是肤浅的表面君子,十年宫廷,刻在骨子里的风韵,哪里是寻常百姓模仿得出的?
且不说庸俗的长相,面前这个人充其量只能算刚刚合格。
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画师歇下笔,上玉松松筋骨,用了点茶水和杂菓。
她对长案上自己的画很有兴趣,揣着几颗蜜枣,走上前来看。
她看到了什么——
半颗头没有脸,半个发髻,半边襟口,没了。